进城·出城
卞之琳
头上戴斗笠,身上随便穿一件什么,大踏步走去,单凭脚上北方所不惯穿的草鞋,就给老百姓认出了是什么人,“八路”。
老百姓像潮水一样的把他夹带到已经“太平”了的城门口。
伪警察在心里笑:“八路”,伸过手去,把站岗的日本兵挡一挡,让他从身边溜过去了。走进第二个日本兵的岗位,望见敌人向他一伸手,“八路”摘下帽子来一鞠躬,“皇军”得意了,心里说:“顺民”,就让他过去了。
“八路”在街上买了一切他所想买的东西。
“八路”在街上碰见了“皇军”。“皇军”向他一瞪眼,他摘下帽子来一鞠躬,“皇军”得意了,心里说“顺民”,就让他过去了。
“八路”在街上又碰见了“皇军”,“皇军”要他手里新买的那支牙刷,他把牙刷送给了“皇军”,“皇军”满意了。好和气的“皇军”。
半天以后,回到城门口,“八路”望见守门的“皇军”在打瞌睡,机关枪在旁边休息。“八路”眼快手快,把机关枪弄到了手里。
他向城外跑吗? 不,城外边有敌人的岗位。
那么他向天上飞吗? 瞧,他已经向城里跑了,好小子,“八路”,那个“八路”!
过了会儿,城里一条僻街的住户的门口响起了敲门声,轻轻敲门,“八路”知道敲重了,里面的老百姓一定以为是鬼子兵临门,进去找东找西,找女人……门开了,机关枪得了躲藏地。
“八路”换了原来的服装,像鱼一样游在老百姓的水流中,敌人的毛手到哪儿去捞摸他? 敌人开始搜索了,他开始逍遥自在地玩了。
一个礼拜了?十天了? 走吧! “八路”借一辆运菜的大车把机关枪运出城门,心里想:“还上算,一支牙刷换一挺机关枪。”
【赏析】 微型小说要写得“微”,就要把笔墨用得极俭省、极经济,使字面上的内容具有最丰富的内涵。《进城·出城》写一位“八路”在敌人占领的城里轻松地弄到一挺机关枪的故事。这样的故事,足够写一个短篇,可作者只用几百字就完成得相当精彩,而且写得从容不迫,自然流畅,绝无拥塞局促之感,还忙里偷闲勾勒出诸如“送牙刷”、“敲门”一类的细节,使作品疏密有致,大写意中有细勾勒,近看远看都耐看,粗品细品都有味。这是因为作者选用了镜头快速转换的方法,在那些一闪而过的画面中浓缩了许多丰富的内容。
没有正面交代、没有静止描写、没有作者评说,一切都依附在行为的快速流动之中。人物一出场就在大踏步地走,循着他的脚步,作者撷取一系列“八路”与其它人物交往的镜头,用极快的节奏一一推出。高明的是,这些镜头都不是客观镜头,作者借“百姓”、“伪警察”、“皇军”的眼睛,摄下一幅幅特殊的“主观镜头”,于是,人物一边在他的行为河流里快速前进,一边又在两岸的各式眼睛里曝光,获得了主体的多角度的亮相。这样,那些正面交代、静止描写和作者评说所要达到的东西,实际上都浓缩在这些镜头里了。在老百姓和伪警察眼里,注视的中心是他脚上的草鞋和他被老百姓潮水般夹带的关系,所以他是一位“八路”,但在“皇军”眼里,注视的中心却是他“摘下帽子来一鞠躬”,是他慷慨地把手里的牙刷送给“皇军”,于是他是一个“顺民”。当然,同时看到了“八路”和“顺民”这两个画面的读者,便立即悟出了“机警、勇敢、如鱼得水、善于周旋”等等画面上没有直接显示的内容。
半天以后,人物的中心活动开始,作者仍以一组短镜头快速推出他的活动,弄到机枪、向城里跑、敲门、藏枪,然后淹没在人群中。在敌人搜索时,他却已“逍遥自在地玩了。”这一组镜头,简洁明快,正和人物的机敏轻松相协调,从内容和形式上共同制造出一种令人愉悦的轻快气氛,就在这种气氛中,一种不尽的深意徐徐透露出来,比交代和评说更含蓄、更耐人寻味。写到夺枪得手以后,作者在通篇白描勾勒中忍不住来了一点比喻、透出一点倾向: 他“像鱼一样游在老百姓的水流中,敌人的毛手到哪里去捞摸他?”这一点特别用情之处,也正是作者深意所在。那种明快、那种轻松、那种逍逍遥遥玩一样的战斗方式,正来自“八路”和百姓鱼水一样的关系。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全民族一致抗敌的战争,在这片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中,敌人永远是聋子和瞎子,这个被无数作品表现了千百遍的主题,在这位“八路”的身上又一次放射出光彩。一篇几百字的微型小说把这样严肃重大的主题表现得既明确又含蓄、既自然又深入、既质朴无华又耐人寻味,实在是不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