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兵丁

2024-09-16 可可诗词网-中外小说 https://www.kekeshici.com

        

冰心


        小玲天天上学,必要经过一个军营。他夹着书包儿,连跑带跳不住的走着,走过那营前广场的时候,便把脚步放迟了,看那些兵丁们早操。他们一排儿的站在朝阳之下,那雪亮的枪尖,深黄的军服,映着阳光,十分的鲜明齐整。小玲在旁边默默的看着,喜欢羡慕的了不得,心想:“以后我大了,一定去当兵,我也穿着军服,还要掮着枪,那时我要细细的看枪里的机关,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个思想,天天在他脑中旋转。
        这一天他按着往常的规矩,正在场前凝望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附着他的肩头,回头一看,只见是看门的那个兵丁,站在他背后,微笑着看着他。小玲有些瑟缩,又不敢走开,兵丁笑问:“小学生,你叫什么?”小玲道:“我叫小玲。”兵丁又问道:“你几岁了?”小玲说:“八岁了。”兵丁忽然呆呆的两手拄着枪,口里自己说道:“我离家的时候,我们的胜儿不也是八岁么?”
        小玲趁着他凝想的时候,慢慢的挪开,数步以外,便飞跑了。回头看时,那兵丁依旧呆立着,如同石像一般。
        晚上放学,又经过营前,那兵丁正在营前坐着,看见他来了,便笑着招手叫他。小玲只得过去了,兵丁叫小玲坐在他的旁边,小玲看他那黧黑的面颜,深沉的目光,却现出极其温蔼的样子,渐渐的也不害怕了,便慢慢伸手去拿他的枪。兵丁笑着递给他。小玲十分的喜欢,低着头只顾玩弄,一会儿抬起头来。那兵丁依仍凝想着,同早晨一样。
        以后他们便成了极好的朋友,兵丁又送给小玲一个名字叫做“胜儿”,小玲也答应了。他早晚经过的时候必去玩枪,那兵丁也必是在营前等着。他们会见了却不多谈话,小玲自己玩着枪,兵丁也只坐在一旁看着他。
        小玲终究是个小孩子,过了些时,那笨重的枪也玩得腻了,经过营前的时候,便也不去看望他的老朋友了。有时因为那兵丁只管追着他,他觉得厌烦,连看操也不敢看了,远望见那兵丁出来,便急忙走开。
        可怜的兵丁! 他从此不能有这个娇憨可爱的孩子,和他作伴了。但他有什么权力,叫他再来呢? 因为这个假定的胜儿,究竟不是他的儿子。
        但是他每日早晚依旧在那里等着,他藏在树后。恐怕惊走了小玲。他远远地看着小玲连跑带跳的来了,又嘻笑着走过了,方才慢慢的转出来,两手拄着枪,望着他的背影,临风洒了几点酸泪——
        他几乎天天如此,不知不觉的有好几个月了。
        这一天早晨,小玲依旧上学,刚开了街门,忽然门外有一件东西,向着他倒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杆小木枪,枪柄上油着红漆,很是好看,上面贴着一条白纸,写着道:“胜儿收玩,爱你的老朋友——”
        小玲拿定枪柄,来回的念了几遍,好容易明白了。忽然举着枪,追风似的,向着广场跑去。
        这队兵已经开拔了,军营也空了——那时两手拄着枪,站在营前,含泪凝望的,不是那黧黑慈蔼的兵丁,却是娇憨可爱的小玲了。
        
        【赏析】 这篇小说的题目是“一个兵丁”,作者所要表现的主要是中年兵丁思念家乡和亲人的一腔柔情,并以此来揭示社会动荡、战乱频繁给人们带来的心灵伤害。但是,作者却没有正面展示兵丁的内心情感,而是设计了一个旁知视角,即从小学生小玲的角度来展开叙写,从小玲眼中所见的“凝想”、“呆望”、“认儿”等来折射兵丁的内心痛苦和思念之情。作为一个八岁的小孩,他的认知范围和认知深度是有限的,从他的角度来展开叙写,就把更多的空间留给读者去填补、去思索、去体味。这是这篇作品凝炼耐嚼的主要原因。同时,这种叙事角度的安排,也使作品所表现的情感在交流中显得异常的真切动人。小玲的形象在这篇作品中不仅作为一个旁知视角而存在,他的出现,也使作品的情感有了一个可供交流的向度。小玲与兵丁的交往可分为相识——相熟——相知三个阶段,这三个阶段又不是直线式的发展。作者从人物特定的身份、境遇和情感动机出发,细致地表现出了人物双方情感发展过程中的错位和逆行。小玲最初结识兵丁,只是出于好奇和羡慕,作为一个八岁的小孩,他此时此刻还不可能体察兵丁喜欢他的缘由。当距离消失,当好奇心得到满足以后,他便渐渐地觉得有些厌烦了。而兵丁则是把他当作自己“假定”的儿子看待的,他从小玲那里得到了一份心灵的慰藉,他希望长久地保持这一种友谊。这是一种由于年龄和经历的差异造成的异质情感交流,它们的流向实际上存在着逆行状态:兵丁愈是热心,小玲愈是感到厌烦; 小玲愈是疏远,兵丁愈是渴望亲近。在得而复失之中,兵丁的内心痛苦更加深重了。读到这里,我们不禁为小玲的少不更事而深深地遗憾,但正是这种遗憾加深了作品感人的力量。这就是人物双方的情感逆行产生的艺术效果.更为高明的是,作者并没有就此罢休,在这短短的篇幅里,她要把“戏”做足,让人物和读者经受一次情感的大折磨。在队伍开拔之前,兵丁给小玲送来了一杆小木枪。这是离别的纪念,这是情感的寄托,这是一个朋友的心,这是一个父亲的梦。这杆小木枪终于使小玲“明白了”,逆行的情感终于同向合流、同质沟通了。然而已经晚了,他们不能坐在一起真正进行交流了,而只能永远是单向的“含泪凝望”。看来就要合拢的情感流向,实际上拉开了更大的距离。对小玲来说,留下的永远是无法弥补的追悔和遗恨; 对兵丁来说,又多了一个牵肠挂肚的思念对象。如此看来,动荡不定的生活所伤害的就不仅是兵丁,也深深地触及到幼小的童心了。
        在叙事作品中,那种人物双方“同质等量”的情感交流,那种“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格局,往往不可能给读者带来太多的感动。相反,“单相思”,无望的、没有完满结局的情爱,因错失造成的永恒的思念和遗憾,却具有巨大的震撼力。保加利亚的结构主义文学批评家托多罗夫在论述如何表现情感的时候,曾经以爱情为例,列了这样一个公式: A爱上了B,但B却不爱A; A设法使B爱自己; 当B爱上了A以后,A却不能爱B了。艺术作品当然不能有什么公式,但是,运用人物双方情感的错位逆行来加强作品的情感效果,却不失为一种有效的艺术方法.冰心是中国现代文坛上一位抒情写心的高手,她的作品温馨委婉而又深沉凝重,总是在对读者的情感晕染中显示自己对社会人生的思考。这种艺术效果的获得,与她深谙艺术创作的奥妙是分不开的。通过对《一个兵丁》情感结构的分析鉴赏,可以使我们获得有益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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