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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广源
几年前我去拜会一位老友。在大门口遇上他和他女儿送客出来。客人是位高大英俊的青年。从姑娘难以掩饰的骄傲、喜悦的眼神中,不难看出他俩的关系。可笑的是我那位老友,衔着烟斗,一脸庄重,哪有这样送乘龙快婿的?
这真是个机灵的小伙子! 一见我的老朋友与我打招呼,立即上前向我鞠了一躬,大大方方地叫了一声“伯伯”,自然而潇洒地伸出手来。没有思想准备的我,慌乱中竟伸出了左手,窘迫得倒像我是位初见老丈人的新女婿。
好在是老朋友的家,我稍加寒暄便独自走了进去。会客间的桌上摆着两瓶茅台,两条中华。礼并不重,恰是正投老友的嗜好。“聪明的年轻人!”我暗自笑了笑。闲着无事,我便走进老友的书房,随意翻着散乱在桌上的文稿。我听见父女俩走进会客间后的一段对话:
“爸爸,您的印象如何?”女儿半撒娇的口吻里,分明有几分自得。
一阵沉默。
“他有什么不好吗?”姑娘显然有几分不快了。
“我说不上他有什么不好。”房外飘进一股浓烈的掺香精的烟斗丝味儿。
“瞧你刚才出门那股劲儿,就像谁欠您几百块钱似的。”好个厉害的女儿!
“我找不出他身上的一点毛病,简直是无懈可击。”从语调上听不出他是褒是贬。
“这难道有什么不好?”女儿反问,惊异中含有嘲弄的味道。
“我觉得一个在现实生活中的人,总该有点摸得着的东西。一个太完美的人反让我感到不真实。我跟他谈了两个小时,就像是面对一台精密的仪器,没有丝毫误差,一切都是那么准确,就像你自己的影子在随着你动作……”
“您怎么啦? 难道只有挑上一大堆毛病您才满意?”女儿尖刻地问。
“问题不在这儿。作为一件商品,我喜欢它无可挑剔。可是作为一个人,噢……不,当然,也许这只是我的一种偏见。”
后来我调离了这个城市,几年未与这位老友相遇。前不久在一次会议上偶然碰了面。闲谈中扯起了儿女的婚事。
“你女儿一定过得很幸福吧?”我问。脑海中浮现起那姑娘当时骄傲、喜悦的眼神。
没想老友一下阴沉了脸,生硬地回答:“她现在跟我们过。”
“怎么?不是……”
他打断了我的话,“离了。”
我不再问了。可脑海里固执地浮现出那位英俊青年的潇洒风度,以及自己笨拙地伸出的左手……是他吗?
也许我错了。
选自《微型小说选·2》
江苏人民出版社1983年9月版
【赏析】 以问号为题,浸润着作者的良苦用心。短短的篇幅中,似乎处处都布满了忽大忽小、忽轻忽重的问号。老友之送客冷淡,老友之模糊直觉,姑娘之惊异不快,出人意料的离婚,等等,等等,都将问号不停地掷入读者的脑海中,激起阵阵波澜。此其一。英俊青年聪明潇洒、无懈可击的行为举止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他为何令老友觉得不真实呢?此其二。对着小伙子自然而潇洒的应接,“我”竟手足无措,笨拙地伸出了左手,又是什么原因呢? 此其三。看来,作者为了引发读者的思绪,使作品具有更深厚的内涵,是颇用心机的。
首先,选择一个似远而近的“局外人”来作“冷眼旁观”,使小说中的事情给人以较深刻的感受。一方面,“旁观者清”,“姑娘难以掩饰的骄傲、喜悦的眼神”、老友“一脸庄重”的样子、桌子上的茅台、中华,都从“我”的眼光中清楚地反映出来。对老友与女儿对话的客观描述,作为事情见证人的叙述,更是巧妙地把故事组织成意味深长而又自然天成的艺术品的极佳手段。另一方面,这位“局外人”同时又是“局内人”,他恰好碰上了老友与女儿的送客,对着小伙子“自然而潇洒地”伸出的手,竟慌乱窘迫起来;基于对英俊青年的印象,他对老友女儿的离婚迷惑不解。这样,“旁观者”的糊涂与老友的清醒恰成对照,给人以更为丰富复杂的艺术感受。
给人感受最深的,当属从英俊青年的表现到离婚这一巨大对比,以及这对比之间留下的艺术空白所造成的清晰与朦胧相统一的效果。在作品中,作者注意或隐或显地点出某些东西。“恰是正投老友的嗜好”的礼品,暗示了这位青年的工于心计;“无懈可击”的行为举止、准确完美的对答则或强或弱地逼出了一个“假”字来。尤其是借老友的话,点明了作者的一些想法:“一个太完美的人反让我感到不真实”,“作为一件商品,我喜欢它无可挑剔。可是作为一个人,……”一个人,是情感与理智相结合的,若用理智将真实的情感掩盖起来,尽力为合乎其他人的心意而行动,尚属可以,但若这一切都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某种目的而做出来的,则随着目的达到,掩藏起来的东西就要以更大的力量发挥作用了。而掩藏着的往往是自己认为难以见人的东西,丑恶的东西。老友以生活经验养成的直感觉出了“不真实”,就是因为只要有真情、真性,人是不会像“一台精密的仪器”那样准确无误地投合别人心意的。这样,作者的笔,或勾勒,或皴染,造成了小说既月白风清又烟云模糊的艺术境界。
“也许我错了”,“我”仍然不愿打破自己心中“美好”的印象,即使是这美好的印象已造成了颇不美好的后果。那“笨拙地伸出的左手”与“自然而潇洒地”伸出的手哪一个更真实自然呢?也许,认为自己“错了”才真正是“错了”哩。作者不愿给我们一个清爽的现成答案,正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复杂的,要我们用问号去深入地探索、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