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红色的伞
杜卫东
姗姗走了,走的时候连门都不关,好像故意让我看着那把橘红色的伞,消隐在茫茫的雨帘中……
我,徘徊在清冷的街上,惆怅若失,思绪万千。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一位姑娘从刚刚停稳的14路汽车上跳下来,“啪”的一声,张开自动伞,路牌下的小伙子钻进去了,两个人肩依偎着肩,像一朵浮动的红云,渐渐远去了,留下一缕缕沁人的芳馨,撒落一串串笑语欢言……
两个小时前,姗姗走进我的房间,也是说了一句同样的话,然后,把伞一转,嘿,雨珠甩了我一身一脸。明天,她报考文工团,要做小品,今晚,邀我当 “临时导演”。于是,时间和空间在我的小屋里开始高度地交替——两个青年,正在收听解放区广播,一群国民党特务突然出现在面前; 失散多年的母女邂逅重逢,近在咫尺,却又不能相认。姗姗的表演成功极了,她时而侧目而视,神色安然; 时而双眸含情,强忍泪泉……
在柔和的灯光下,看着她那窈窕的身段,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竟想起了“她”,想起那已经飞走的春燕。于是,我鬼使神差地出了一个时代感强的小品《失恋以后》——悲剧,也许就从这里发端。
姗姗娇嗔地瞥了我一眼,沉思了片刻,开始进入了角色:她先把荷叶式的发型随意抚乱,又痛苦地睁大泪眼,然后紧锁眉头,一会儿啜泣,一会儿悲叹……
失恋,仅仅是这样的吗?不,初恋的她,也许还无法体会失恋的伤感。我和“她”,不是感情破裂的分手,而是她那个门阀观念很深的父亲,在我们之间掘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那天,当她迈上公共汽车的踏板,回过头,向我送来最后的一瞥时,我的心都要碎了。形只影单,好像漂泊在浩淼无垠的大海上的一叶孤帆……
“嘿,愣什么神儿?”我告诉了她应该怎样把握此时的情感。她听了,惊讶地看着我,稍后就以少女特有的敏感问:“你怎么有这样深切的体验?”
“我?”我支支吾吾……信口胡诌? 搪塞敷衍? ……不,我不愿意让爱情的彩虹投下欺骗的阴影,哪怕是一丁点。
“你!”姗姗听我说完逝去的一切,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声调发颤:“你……原来爱过?!人的一生只能爱一次,可你……”她话未说完,转身拿起墙角的伞,留下一句:“咱俩就一刀两断……”
几曾想到,伟大的表演艺术,竟弄假成真!
雨丝,织成无数道密集的水帘,在夜风中摇曳,捶打着我的脸。真凉! 我踽踽地往回走,一股淡淡的芳馨突然飘到我的鼻尖。啊,那橘红色的伞,像一朵瑰丽的花,在我的头上开绽。
“啊,是你——姗姗!”
她笑了,眼角挂着两滴晶莹的泪珠:“我想起了一位哲人的话,纯洁的不一定是白的。”
雨丝,淅淅沥沥; 情意,蜜蜜绵绵……
选自《小说界》1982年第3期
【赏析】 每个作者都有自己的美学理想和美学追求,并把它们外化在自己的作品中。《橘红色的伞》叙写的是一个平淡的故事,作者的美学追求不在于制造出离奇曲折的故事情节,相反他却尽可能地淡化情节,将主要的笔墨投入到创造小说诗化的氛围中去。
淡化情节,着墨景物。一般地来说,小说作者要么是刻意地追求情节的复杂生动,要么是故意淡化情节,着意去表现人物和作品的意念。前者追求的是强烈的、外在的东西,后者追求的则是冲淡的、内在的东西。这两者在一篇作品中往往很难兼而得之。《橘红色的伞》是一篇诗化了的小说,它有意识地淡化了情节。比如“我”和初恋的情人分手一段,作者用很快的频率将它叙述过去了。如果这一情节放在刻意追求情节效果的作者手中,就会展示出“我”和她为何分手的全过程,包括她的父亲的阻碍,痛苦的话别等等,是很有戏可唱的。又如姗姗愤然离去之后,情节线就干脆断了。作者用景物描写来代替断掉的情节:“雨丝,织成无数道密集的水帘,在夜风中摇曳,捶打着我的脸。真凉!” 凄风苦雨的夜色恰到好处地衬托出姗姗走后“我”的痛苦、失望、无奈……这种以景衬情的手法使小说充满了诗情画意。
隐喻、象征和氛围。本小说诗化的另一个特点是赋予小说中的景物以隐喻、象征的意义,从而创造出一种冲淡而深远的诗的意境。在情节小说中,作者很少注意细微末节,但在诗化小说中,作者时时刻刻在注意周围的一切,充分利用它们为自己服务。因此出现在他们笔下的景和物都不是单纯的景物了,而是灌注了作者强烈的主观感情,具有隐喻作用了。比如写“雨”。雨,本是一种客观存在的自然之物,并不具备喜怒哀乐。但作品中四次写雨却各有各的感情色彩。第一次是姗姗“消失在茫茫的雨帘中”——痛苦的雨。第二次是姗姗将橘红色的伞一转“雨珠甩了我一身一脸” ——欢快的雨。第三次是我踽踽街头时“雨丝,织成无数道密集的水帘”——惆怅的雨。第四次则是姗姗重新回到我身边“雨丝,淅淅沥沥”——幸福的私语的雨。不同的作者对雨的诠释也不尽相同,有所谓:“相对无语,唯有泪千行”,更有“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此处作者用“雨” 来隐喻主人公感情的得与失、喜与忧。这种隐喻使作品免于浅露而韵味深长。作者还充分运用了象征的艺术手法,进一步烘托出那种淡淡的、温馨的氛围。作品的开头和结尾三次写到那把“橘红色的伞”,当它消隐在茫茫的雨帘中时,我便失去了这一片温馨,失去了姗姗那纯洁得容不下一点杂质的爱,失去了沁人的芳香和笑语欢言。当我为失去了的爱感到悲痛时“——一股淡淡的芳馨突然飘到我的鼻尖。啊,那橘红色的伞”。当爱重新获得时,首先出现的不是姗姗,而是“橘红色的伞”。很显然,这幸福、温馨、明艳的橘红色,是爱的象征,它象征了男女青年之间的爱情。情的物化与意化,使作品呈现出既冲淡又隽永的意境。
寓事于理,耐人寻味。作者描写景物,淡化情节,隐喻象征,烘托气氛,使小说富有诗情、诗意、诗味。但我们说,一首好诗,不仅讲究韵律、韵味,更强调诗中的哲理。诗之圣便是理。小说作者熟谙这一点,将诗理寓于事件之中,他借助一对青年男女感情的波折作为哲理得以依附的物质外壳,通过女主人公姗姗之口说出了寓含在其中的实质:“纯洁的不一定是白的。”男主人公为了使他们之间的爱情没有一丁点儿的阴影,真诚地告诉姗姗,他曾经很热烈地爱过另一个女孩子,只是因为外来的压力才分手的。这种真诚的坦白对一个初恋的女孩子来说是不能容忍的,难怪姗姗要愤然离去。也许是门外带着凉意的雨丝使她愤激的感情逐渐平静下来的,她的理智告诉她,男女之间的爱不能浅露地看对方是不是第一次,最重要的是要检验这种爱是否真诚。正是由于真诚才使“我” 失去了姗姗而又重新得到了她。
爱需要真诚,这不仅仅是指男女之间的爱,还可以泛指人世间所有的爱。这个哲理的内核使本小说的诗化具有了深刻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