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邻
〔苏联〕鲍里斯·克拉夫琴科
她几乎每天都到我们家来。
如果是我开门,她就把两手按在胸前说: “请原谅我打搅……我只呆一会儿。”
“我可知道你的一会儿。”我心烦地想,暗自咒骂她和自己的老婆——我已无数次求她别让女邻居这样频繁来访,扰得我不得安生,可嘴上却说:
“瞧您说的,请进吧。怎么能说是打搅呢?”
“夫人在家吗?”
“在。”
她用轻柔的手指拢了拢时髦的头发,迈进门槛。
“瞧她这一身打扮,”我恶毒地想,“就象要去餐厅或上剧院似的。”
“埃莉维拉!” 妻子高兴地喊起来。“我还在想不知是谁到我们家来了呢! 啊呀!”她巴掌一拍。“你穿了一件新衣裳! 上帝呀,多美! 在哪儿买的?”
“你知道,休假时我跟丈夫去了一趟列宁格勒。”
“多少钱?”
埃莉维拉说出了价钱,妻子的脸色一沉,到厨房烧茶去了。我真想对女邻居说,我们的房间不是时装展览室,可是……
她走进房间,走到穿衣镜前,顾盼自得,问道:
“原谅我,鲍里斯,打搅您一下,您觉得我穿这件衣服好看吗?”
“好看。”我嘟囔着。
“真的?!您不是开玩笑吧?” 她那发亮的眼睛直盯着我的脸。
“真的。”我肯定地说,因为这确实也是真的。真是怪事,无论她穿什么衣服到我家来,总是显得那么俏丽,富于女性美。
她的脸变得绯红,朝一旁看着,轻轻说:
“您知道,我丈夫也这样说,可我不相信——在丈夫眼里,妻子无论穿什么衣服都是美丽的。对吧?”
“大概是吧。”我嘟囔着,只管埋头看书。
妻子端来茶,她们相对而坐,于是就又……
主要是女邻居在滔滔不绝地说。她说得很急,时而瞅瞅我,时而望望妻子。她在讲述她怎么跟丈夫上剧院,去餐厅,去列宁格勒。
我妻子边听边叹气。
“感谢丈夫和女儿帮我做家务事,”女邻居说。“所以你们看,我就有空闲时间。”
“您那位大概连烟都不抽吧?”有一回我刻薄地问。
“不,干吗不抽? 抽,”她连忙说,“在楼道里抽,我的肺有毛病。”
“是啊,”我想。“什么都对你有害处,除了逛剧场和餐厅……”
她走后,妻子长时间地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来回踱步,一面叹气,一面责备我说:
“瞧,人家的丈夫什么样……一切为了妻子,可你呢……”
“你就去找一个这样的吧。”我气不打一处来。“你告诉这位,”我朝门口指指,“请她识相点。”
妻子双手捂住脸,到另一间屋子里去了。我一个人留下来抽烟……
……就在那一天晚上,我正在工作,不知怎么忘记烟不多了,而当我猛醒时,商店都已关了门。没别的办法,只好去找邻居要点。我问了一家——没有,另一家——也没有。我按了一下埃莉维拉家的电铃。她女儿开了门,这是一位胖得与年龄不相称的姑娘。她手里拿着卷发轴。
“父亲在家吗?”
她默默地朝房间一指,就走开了。房门敞着,我看到一个手夹烟卷躺在长沙发上的男人,窗前立着脚踏缝纫机,窗台上是裁开的布料,还有埃莉维拉……她在擦地板。
“可以进来吗?”
男人懒洋洋地转过头来。
“烟卷没了……您这儿有吗?”
“埃莉维拉! 给他拿烟卷。”他打着哈欠说。“在厨房桌子上。”
埃莉维拉吃力地直起腰,撩开前额上的一绺湿发,看到是我,她脸红了,慌忙整整旧衣裙。
她取来了烟卷,用她那双被水泡得通红、满是裂口的手递给了我,看也没看我一眼……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登我家的门了。
(刘克彭 译)
选自《苏联文艺》1984年1期
【赏析】 一只丑小鸭经历了种种磨难之后,终于变成了美丽的白天鹅。她赢得了人们的赞美,被人们永久传诵。一只野鸭也想效法,她迫不及待地想变成白天鹅,于是她干脆在自己的身上插满白色的羽毛,把自己打扮成白天鹅的样子。 她果然得到了几声喝彩,可一阵风过, 白色的羽毛落地, 野鸭还是野鸭, 她得到的最终只是哄笑和嘘声。
当埃莉维拉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没有人会否认她是一位上流社会的夫人。时髦的发型、时装模特儿般美丽的服装、彬彬有礼的谈吐和高贵优雅的风度无不显出她有着良好的教养、富裕的生活条件和优越的家庭地位。从她的口中我们还知道她有一位对她体贴入微、连抽烟都要躲到楼道里去的丈夫。她真是幸福极了,幸福得让她邻居家的男主人气恼、女主人嫉妒。可西洋景戳穿,这只尽情炫耀自己的白天鹅,却原来是只并不美丽的野鸭。埃莉维拉并不能整天悠闲地逛剧院逛餐厅,也没有一个体贴入微的丈夫。她得担负沉重的家务劳动,她轻柔的手指早已被水泡得通红,满是裂口。而她时髦的发型和美丽的服装则出自她女儿和她自己的手笔。
贫穷并不是罪恶,爱美也没有错误,通过努力来改善生活条件和自身形象的追求是值得称许的。但如果一个人要把自己不具备的或本来不属于自己的东西硬往自己脸上贴,那就注定要坠入可笑的境地,不管那些东西本身是多么值得赞美。埃莉维拉的喜剧性也正在于此。她缺乏成为一个尊贵的夫人的起码条件,甚至没有挣得与丈夫同等的家庭地位,可小市民的虚荣心和挤入上流社会的狂热欲望使她不甘心接受目前的地位,于是她只好通过幻想,通过编造一个美丽的故事来自我满足、自我陶醉。
不过话说回来,埃莉维拉不仅可笑,也挺可怜。她的贵夫人之梦是短暂的、残破的,总不时要被繁重的家务劳动所打断。她也只能从邻居身上赚得一点虚幻的优越感和片刻的得意,来抚慰一下因现实生活的窘困所带来的痛苦。因而她的自我吹嘘,何尝不可以看作一种心理解脱、心理调节手段,尽管是一种可笑的手段。
这是一篇典型的讽刺小说。它通过前后两个场景的尖锐对立和对比,凸现出人物在言与行、表与里上的相牴牾,不和谐,从而达到嘲笑的目的。在对这两个场景的处理上,作者构思谨严,用笔精巧,显出高超的艺术功力。在前一个场景中,作者运笔舒展,酣畅地描写了埃莉维拉受到称赞时得意的神态和炫耀的语言。作者还辅以邻居夫妇的情绪反应,从侧面进一步烘托女主人公美满的生活和四处流溢的幸福感。接着作者以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出奇不意地一下子挑开了事物的真相,使小说情势迅速反转, 取得了强烈的艺术效果。 在后一个场景中,埃莉维拉一句话没说, 同 前面判若两人。但因为前面铺垫充分,因而这里的不发一语,使小说更显有力,女主人公形象更加鲜明,作者所寄寓的讽刺意味也更为强烈。后一个场景较之前者显得短小紧凑,但作者时时不忘呼应对比,前面所出现过的东西,从头发、服装、家务劳动、丈夫抽烟到轻柔的手指,在这里都得到了相应的对立描写。从这里可以见出作者心思的缜密和笔触的谨严。
(庆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