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雁门太守行》鉴赏、赏析和解读

2019-05-12 可可诗词网-名诗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雁门太守行”原系乐府古题,属 《相和歌·瑟调曲》。汉古辞今存一篇,歌咏洛阳令王涣德政之美,与雁门 (秦汉时郡名,治所在今山西右玉县南)太守无涉。六朝和唐代诗人多用它表现征戍题材,如南朝梁简文帝的同题之作即写边城征战之思。李贺或祖其意,借以写爱国将士边城苦战的悲壮场景和报国欲死的英雄气概。

这着诗久经传诵,特别是首句,更是广为人知的千古名句。据说这首诗早在当时就受到比李贺年辈较长的大文学家韩愈的称赏。唐人张固》幽闲鼓吹》云:“李贺以诗歌谒韩吏部,吏部时为国子博士,送客归,极困,门人呈卷,解带旋读之。首篇曰:‘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却授带命邀之。”后来宋人计有功《唐诗纪事》、明人杨慎 《杨升庵外集》 等都有类似的记述。韩愈任国子博士分司东都,时在元和二年 (807),如果张固所说不误,这首诗的写作时间不会晚于是年。

至于诗中所写战事究竟是平定藩镇所发动的叛乱战争,还是抵御抗击边地少数民族统治者所发动的侵扰战争,现在已难稽考,盖文献不足征也。但可以肯定的是,诗中所写是唐王朝正义之师所进行的一场正义战争。

前两句写边城将士出战前的情景。首句“黑云压城城欲摧”,景、事双起,极言边城上空阴云密布,简直就像直接压在城上,要把这座城池压垮。这是写景,但又是一种象喻,甚言敌人大军压境,就如密布城池上空的阴云一样黑压压地涌来,看那气势汹汹的样子,好像必欲一举摧垮这座边城。这里,一个“压”字,不仅见云层之低之厚之浓重,亦且见敌军之众之猛之强劲,从而生动地表现出守城将士的双重心理感受,即环境险恶,形势严峻。句末再著 “欲摧” 二字就进一步强化了守城将士的这种心理感受,并表明了情况的万分危急。这一句缘事写景,景中见事,景事混一,给全诗定下一个慷慨悲壮的感情基调。第二句“甲光向日 (或作‘日’)金麟开”,写守城将士披坚执锐、戎装待发的情景: 将士们的甲衣与从云隙中透露出来的缕缕日光交相辉映,如金鳞闪烁,明天可见。“甲”,即铠甲,古代军人打仗时穿的护身戎装。“金鳞”,以铠甲用金属片联缀而成,呈鳞状,故云。这里,“甲光向日”,从戎衣整体落笔,是 “金麟开” 的前提条件;“金鳞开”,则从戎衣的细部金属缀片着墨,是“甲光向日” 的具体表现。有此一句,不仅见军容之整肃,戒备之禁严,亦且见士气之高涨。而在 “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危急情势下,守城将士居然能有此表现,则又不仅体现出平时训练有素,而且还充分体现出即将进行的这场战斗的正义性,因为只有正义之师的正义之举,将土们才能表现出如此良好的精神风貌。一句诗言事描状而兼有多层意蕴,非名家手笔不能若此。可宋代大政治家、大文学家王安石却“讥其言不相副”,“以 ‘黑云’ 与 ‘向日’ 理者”,谓 “方黑云之盛如此,安得有向日之甲光”(见杨慎 《升庵诗话》、王琦 《李长吉歌诗汇解》、方扶南 《李长吉诗集批注》等)。王荆公以有是评,又受到杨慎们的讥评,说他“吹瘢索垢”“不知诗”,甚至说据此可“概见” 王荆公 “生平之拗”。这涉及到两个问题。王安石从生活现象出发来理解李贺诗句,认为既是 “黑云压城”,就不可能有什么“甲光向日”。这确实失于执着,未免有强钻牛角之嫌,因为艺术的真实并不完全等于生活的真实。诗人说 “黑云压城”,不过缘事设景,意在渲染当时的危急情势和紧张气氛,未必就如王琦 《李长吉歌诗汇解》所引《晋书》言,“凡坚城之上,有黑云如屋”。况且,即使阴云塞空,却未必不俄而裂开数隙,有几束日光透泄下来,只是因为写诗贵求意蕴的真实和完美,不可能像写散文、小说那样,事事周至,笔笔兼到也。这是文学鉴赏问题。对这一问题,王琦等谓王安石 “漫不之觉”,不为无见。但仅“即此一节”,辄谓“安石生平之拗可概见矣”,作为批评之批评,又未免有以偏概全,借端苛责古人之嫌。以此书为 “鉴赏辞典”,故在析述原句的同时赘此数语,以期引起读者的注意。

中间四句写边城将士中夜出击、乘间捣敌的情景。“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两句,分别从听觉和视觉的角度切入,描绘出一幅有声有色、威武雄壮的塞上秋夜鏖战图: 嘹亮而悲壮的号角声响彻整个天宇,震撼着秋色无边的茫茫原野;夜幕笼罩下的塞上大地凝结着一层胭脂色的鲜血,一片深紫。“角”,即画角,古代军中于晨昏时分吹之,用以号令军队,节制进退。燕脂,即胭脂,一种深红色的化妆颜料,这里指殷红的鲜血。

“紫”,紫色。《古今注》谓:“秦筑长城,土色皆紫,故曰紫塞。”或谓当作暮色解,犹王勃 《滕王阁序》所云 “烟光凝而暮色紫”。此说不失为一解,但到底不如作“紫塞”之“紫”解更加切合全句诗意。这两句虽写中夜出击、乘间捣敌,但没有具体地描写 “半夜军行戈相拨”(岑参 《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的行军情状,也没有具体地描写“车错毂兮短兵接。推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土争先” (《楚辞·九歌·国殇》)那样的战斗场面,而是把笔墨集中在勾勒、渲染战地环境和气氛上。这样,不写战事而战事愈显,不写厮杀而厮杀自在其中。试想,整个战场上余皆不闻,只听到一阵紧似一阵的号角声,则军情之紧迫,自复可想;在夜幕笼罩下的塞上秋野余皆不见,但见用殷红的鲜血浸染过的深紫大地,则敌我双方伤亡之惨,唐军将士浴血奋战之慨,以及战斗之激烈等,亦复可知矣。五、六两句 “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写唐军将士乘胜追歼敌人的情景。半卷红旗,谓轻兵急追敌人,颇有“宜将剩勇追穷寇” 的意味。易水,古时不止一条,这里指源出今河北易县的北易水。这里不仅写出了追歼敌人的地点,还可引起读者对荆轲《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所写情事的联想,以突出唐军将士那种义无返顾的战斗精神。“声不起”,谓夜寒霜重,鼓声沉闷不扬。凡鼓,不论其军鼓、乐鼓,大鼓、小鼓,也不论其以何种皮革蒙制,沾湿遇潮,则鼓声不振,这原是常识范围内的事。或谓 “鼓声不起”为 “士气衰败之征”,这既不合全句句意,也有乖全诗诗旨。试想,上句谓“半卷红旗临易水”,已见唐军轻兵追敌之捷,怎么忽地又败了呢?全诗旨在表现唐军将士同仇敌忾、报国欲死的爱国精神,怎么可能正在“宜将剩勇追穷寇”的当儿,反写其“衰败之征” 呢?况且,军中击鼓而进,鸣金而止,这也是常识范围内的事,高适 《燕歌行》“樅金伐鼓下榆关”即其一例。这里说“声不起”,是因为“霜重鼓寒”,自然条件十分恶劣。在这样恶劣的自然条件下还要伐鼓进军,这不恰恰表现了唐军将士不畏艰苦、勇往直前的顽强战斗精神吗!

诗的最后两句“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写唐军将士誓死报效朝廷的决心。黄金台,故址在今河北易县附近;战国时燕昭王所筑。周赧王元年(前314),齐宣王乘燕国之乱攻破燕国。翌年王族姬平被燕人立为燕王,即燕昭王。他为了雪齐国破燕之耻,遂筑此台于易水之滨,上置黄金千两,借以延揽天下贤士。玉龙,即宝剑。郭震 《古剑篇》 注云,晋初雷焕在丰城县得一古匣,内藏二剑,入水变化为龙,后遂以 “玉龙”作为剑的代称。上文写“红旗半卷临易水”,说明追歼战发生在易水之滨,唐军在这里与敌人打仗,自然会想到作为尊贤重士象征的黄金台,并进而想到朝廷的恩遇。所以,尽管这里没有明写“天子非常赐颜色”(高适《燕歌行》)之类的事,但从“报君黄金台上意” 句可以看出,朝廷对这场反击战和参加这场反击战的边城将士还是非常重视的。正因为这样,才进一步激励他们英勇赴敌、彻底歼敌的信心和决心,并发出以捐躯疆场来报效朝廷的豪迈誓言。全诗至此,戛然而止。至于这场战争究竟孰胜孰败,诗人没写,也不必写,因为诗人写这首诗的目的原不在描写战争的具体过程,而是为了通过描写战前情势以及唐军将士不畏强敌,乘夜出击的果敢行动,来歌颂他们报国欲死的英雄气概。由于时代原因,诗的结尾把感报君恩的忠君思想和为国杀敌的爱国热忱混同在一起,但诗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强烈的爱国主义精神卒不可掩。

这是一首描写战争题材的诗歌。在李贺所处的时代,战争原是经常发生的,其中既有平定国内藩镇将领武装叛乱的战争,又有抗击边地少数民族统治者军事侵扰的战争。但是,随着昔日盛唐气象的日渐衰微,描写战争题材的诗歌,不仅数量大大减少了,而且情调也变得低沉了。李贺这首诗的可贵,倒不单单在于描写了战争题材,而主要在于以饱满的爱国激情,歌颂了正义之师在正义之战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英勇不屈,报国欲死的战斗精神。

在艺术上,这首诗也是很有特色的。诗人以慷慨悲壮的情调,奇丽多彩的笔触,描写了唐军边城将士从戎装待发到中夜出击、乘机捣敌的行动过程,为我们勾勒出一幅宏伟壮丽的战争画卷。但在这幅战争画卷中,始终没有描绘具体的战斗场面,自然更没有凶猛剽悍的敌军出现。整首诗都是以虚写实,即通过景事描写点染环境气氛,交代唐军的行动过程,从而创造出一种富有诗情画意的审美境界。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空间的转换和场景的变化,这种审美境界也在不断地深化和升华,直到最后画龙点睛,直接醒明题旨,既意蕴深厚,又表现自然。另外,诗人在勾勒这幅战争画卷的时候,很善于布景、着色、绘声、示形。布景,不仅有城里城外、天上地下,而且还有大景(如“秋色里”)和山景(如“金鳞开”);着色,如“黑云”、“金鳞”、“燕脂”、“红旗”、“夜紫”、白霜、“玉龙” 等等;绘声,如“角声”、鼓声、战前誓师声(结尾两句未始不可作如是观);示形,如“黑云”之“压城”、“红旗”之“半卷” 等。正因为诗人在这首诗中善用以虚写实,而且在勾勒这幅战争画卷的时候又精于布景、着色、绘声、示形,所以尽管诗中没有具体地描写战斗场面,仍然给我们以强烈的现场感,使我们感到环境的艰苦和战斗的激烈。诗人用语言为我们描绘的这幅战争画卷,如果真的把它转换为绘画艺术,用我国传统的画法 (尤其是在着色方面)怕是难尽其妙,而用现代西洋油画的画法也许还能表现其仿佛。在这种意义上说,这首诗再一次表现出诗人在艺术构思上的奇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