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祭石曼卿文》原文、赏析和鉴赏
欧阳修
维治平四年七月日,具官欧阳修,谨遣尚书都省令李敭,至于太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亡友曼卿之墓下,而吊之以文。曰:
呜呼曼卿!生而为英,死而为灵!其同乎万物生死而复归于无物者,暂聚之形;不与万物共尽而卓然其不朽者,后世之名。此自古圣贤莫不皆然,而著在简册者,昭如日星。
呜呼曼卿!吾不见子久矣,犹能仿佛子之平生。其轩昂磊落、突兀峥嵘,而埋藏于地下者,意其不化为朽壤,而为金玉之精。不然,生长松之千尺,产灵芝而九茎。奈何荒烟野蔓,荆棘纵横,风凄露下,走磷飞萤,但见牧童樵叟,歌吟而上下,与夫惊禽骇兽,悲鸣踯躅而咿嘤。今固如此,更千秋而万岁兮,安知其不穴藏狐貉与鼯鼪?此自古圣贤亦皆然兮,独不见夫累累乎旷野与荒城!
呜呼曼卿!盛衰之理,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畴昔,悲凉凄怆,不觉临风而陨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尚飨!
欧阳修的这篇《祭石曼卿文》是在其好友石曼卿逝世26年之后所作。石曼卿(994-1041),名延年,宋州宋城(河南商丘市)人。愤世嫉俗,傲逸狂醉,“跌宕任气节,读书通大略,为文劲健,于诗最工而善书”(《宋史·本传》),才华横溢。但是他的才能不得发挥,在48岁壮年之际,以郁郁不得志而终。欧阳修极为推崇他的才能,对他的高才不能施展深怀惋惜,对他的早逝,无不伤痛。于是,情之所钟,必发而为声。虽然亡友已去世多年,仍满怀深情;哀挽之辞情真意切,痛惜之语音节哀伤,字字如从肺腑中流出,读来令人荡气回肠,击节叹赏。
首先是欧阳修慨叹石曼卿的声名不朽。作者呼唤着死者的名字说,你在世的时候是一位英豪,死后也是一个神灵。就如同自然中的万物一样有生有灭,有形的肉体归于尘土,化作尘粒回归于自然,与大地同生。超乎于物质之外、无形无躯的名声,却永不寂灭而流传于后世。在这里,欧阳修固然是在称颂亡友英才盖世、名声不朽,与此同时,也是一种对肉与灵、生与死(生与灭)的认识。在《送徐党南归序》一文中,欧阳修也提到“……而众人之中,有圣贤者,固亦生且死于其间,而独异于草木鸟兽众人者,虽死而不朽,逾远而弥存也。”其实这正是人生的一条公理,是历史的必然。如果从历史上来看,自古以来的圣人贤士,没有谁不是人虽死而犹生。他们的英名载入史册,与日月同辉,光照人间。
于是,在欧阳修看来,虽然多年不见石曼卿其人,却也能够依稀想象出亡友在世时候的样子。生时是位英豪,是那样气度非凡,仪态俊伟,襟怀磊落,是那样品格高尚,才气卓越; 那么,此时尽管归于尘土,尽管埋入地下,也不会化作腐朽的土壤,而是或者脱化成为精粹的金玉,或者生长成高耸千尺的松柏、并列九茎的灵芝。诚如欧阳修慨叹过的:“生而为英,死而为灵。”旧友石曼卿虽说早已随风离去,却永垂不朽。然而,在现实之中,石曼卿只是“芳草年年惹恨幽。想前事悠悠,伤春伤别几时休! 算从古,为风流。” (石曼卿《燕归梁·春愁》) 他的墓地上烟雾迷蒙,蔓草丛生,荆棘遍地,时而掠过一阵冷风,更加凄凉冷清,白露落下时又有磷光飘移,萤火飞腾。若是抬眼四望,又只可见到牧童樵夫在坟丘之间哼着歌曲上来下去,只可见那些惊慌害怕的飞鸟野兽呜呜悲啼,徘徊不前。这怎会就是不朽精英的黄土之墓呢? 欧阳修带着惊异,带着疑问,面对石曼卿的墓地荒凉的状况,无不油然而生起一种哀思、一种悲愤、一种感慨。从情理来说本不该是如此啊,而现实恰恰就是这样。欧阳修想到了自己在这个时候正是被罢参知政事,由尚书左丞出任毫州 (今安徽毫县) 知州,不免又添几缕人生悲凉之感。这墓地现在就是如此荒凉,经过千年万载以后,又怎么能说会没有狐狸、貛貉、黄鼬之类在这里打洞藏身呢? 然而世变无涯。人生有尽,说来自然中的万物的生与灭和人的生与死都是一样的,化作尘土,回归大地而成为无形之物,包括自古以来的圣人贤士,都是一样的遭遇,这可以从那些接连不断的旷野荒坟看出来。既然如此,那么有形之躯与万物一样同归于无形之物,本来是合理的,其实不必为其化为尘烬悲哀,更何况肉体虽灭。还有名声不朽。
这一点,欧阳修本来是知道的。因此他本应该达观忘情,但却又总是难以忘怀旧情。想起从前和石曼卿交往的真挚友情,不由得一阵悲凉伤感,情不自禁地临风洒泪。对他来说,他不能象圣人那样不动感情。尽管为之惭愧,却仍是饱含对亡友的一片深情。
可见在这篇祭文中,为了表达和抒发自己对石曼卿的哀悼之情,欧阳修始终是在石曼卿的“应然”和“未然”、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之间,揭示“形”与“名”、“肉”与“灵”的分裂与冲突。在他看来,有形和肉体毕竟都是短暂易逝的,一旦化作尘土,便和自然中的万物一样复归于无形之物。相比之下,精神可以不灭,名声可以不朽,这是一个人更值得称颂的地方。固然在现实与理想、现实与情理不可调和的矛盾中,石曼卿之死带有强烈的悲剧性和人生悲凉的色彩,但其名声不朽。
其次,祭文以情为主,文情并茂。为了渲染哀悼之情,欧阳修以忘情达观的态度来立说,然后却表以终究不能忘情作结句。这样一来添惋惜哀伤之思,情深意切,另一方面采用辞赋格式,音节抑扬顿挫,句式灵活变化,文笔突兀,低回跌宕,也体现了作者无限的哀思。因此,欧阳修的《祭石曼卿文》被后人推为韵文散文之首,誉为千古绝唱,特别是“生而为英,死而为灵”两句,常常为后代祭文所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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