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述梦赋》原文、赏析和鉴赏
欧阳修
夫君去我而何之乎? 时节逝兮如波。昔共处兮堂上,忽独弃兮山阿。
呜呼! 人羡久生,生不可久,死其奈何。死不可复,惟可以哭。病予喉使不得哭兮,况欲施乎其他。愤既不得与声而俱发兮,独饮恨而悲歌。歌不成兮断绝,泪疾下兮滂沱。行求兮不可过,坐思兮不知处。可见惟梦兮,奈寐少而寤多。或十寐而一见兮,又若有而若无,乍若去而若来,忽若亲而若疏。杳兮倏兮,犹胜于不见兮,愿此梦之须臾。尺蠖怜予兮,为之不动。飞蝇悯予兮,为之无声。冀驻君兮可久,怳予梦之先惊。梦一断兮魂立断,空堂耿耿兮华灯。
世之言曰:死者澌也。今之来兮,是也非也?又曰:觉之所得者为实,梦之所得者为想。苟一慰乎予心,又何较乎真妄。绿发兮思君而白,丰肌兮以君而瘠。君之意兮不可忘,何憔悴而云惜。愿日之疾兮,愿月之迟。夜长于昼兮,无有四时。虽音容之远矣,于恍惚以求之!
人生的大喜莫过于“爱”,人生的大悲莫过于“死”。当爱终结以后,那缠绵缱绻的温馨,用仰天的长啸呼唤不来。在死亡到来的时候,那痛断肝肠的悲哀,用滂沱的泪水冲刷不去。难捱的寂寞撕扯着磨不灭的记忆,难捱的长夜煎熬着填不满的空虚。对现实中未能得到的与永远失去的一切,人们往往希望在虚幻的梦中得到补偿。哪怕是瞬息间的获得也是一种难得的精神满足。
当悲到极致,痛不欲生之时,欲哭无泪,欲喊无声,那难以言状的大悲哀,唯有长歌当哭了。在哀婉凄戚的歌中,那深切的爱与切肤的痛交织缠绕着,感人肺腑,撼人心魄。《述梦赋》便是一篇长歌当哭的悼亡之作。作者把大喜融人大悲之内,在爱与死的猛烈的撞击下产生出炫人心目的光焰,传达了他刻骨铭心的爱的记忆与死的怀恋。
明道二年(1033)正月,欧阳修告别妊娠七个月的胥氏夫人,离开西京洛阳前往开封办理公务。之后顺路往随州探望叔父欧阳晔。欧阳修四岁丧父,从母习文读书。教育上曾得到叔父的关心。十岁那年,所作诗文已如成人一般老练,叔父阅后大加赞赏,对欧阳修的母亲说:“嫂嫂不要以家贫子幼为念,此奇儿也,不仅能够兴旺门庭光耀家族,而且以后必然名重于当世。”当他三月从随州回到洛阳,分别时犹情笃意切的爱妻,如今已猝然辞世,离开了丈夫,抛下了来到人世还不满一月的儿子。深沉的悲切哀婉之情,使作者难以自持,几乎无法把握住自己的情绪。于是写下了这篇凄切感人的《述梦赋》。
与此同时。作者还创作了长诗《绿竹堂独饮》。面对满庭萧萧绿竹,寂寂空堂,把酒独酌,以抒发自己痛失亲人的悲哀。诗中说“人生暂别客秦楚,尚欲泣泪相攀邀”,更何况你我一别竟成永诀而“独使幽梦恨蓬蒿(坟茔)”呢!他悔恨自己的此次外出,“楚乡客留一千里,归来落尽李与桃”,归来时花落人亡,不能共赏落花,唯有临风而泣,“残花不共一日看,东风送哭声嗷嗷”,他诗中说,象庄子那样通达的人,妻死尚且“忧从中来”“强叩瓦缶”,更不要说象我这样的钟情之辈了。“愁填胸中若山积”,唯狂饮以遣恨,借酒而浇愁,舍此,便无法求得心灵的解脱了。自然,酒并非消愁解忧的仙酿,那么,祈梦以释怀的结果又怎样呢?
《述梦赋》以古赋的形式,借对于梦的希冀,抒发了作者对爱妻顿逝的悲痛。强烈的内心冲突随着哀婉的语言节奏拨动读者的心弦,与作者共同奏出一曲和泪的哀乐。文中语气词“兮”的运用,使文章一唱三叹,如泣如诉,如歌如哭,更增加了文章浓重的感情色彩。作品从头至尾,几乎无法用冷静的语言作客观的叙述,这便使悼亡的悲恸之情充溢全篇,以情为文,焉能不使人悲从中来,感动于心呢! 行文中全用第一人称、第二人称,更显得歌哭动情。思妻意切,诱发读者的生活体验,产生强烈的心理共鸣,恨不能让夜更深,更长。让风为之不吹,树为之不动,祝愿作者睡得更沉些,梦得更深些,让他们夫妻的相见长些,再长些……这就是古赋长歌的形式本身所产生的艺术效果,形式与内容达到了完美的和谐与高度的统一。欧阳修作传,爱太史公史记笔法; 为文,推崇韩愈,喜其深厚而雄博。他强调“春秋之意”,要求“痛之益至,则其辞益深”的冷峻。提倡“诗人之意”如《诗经》中“责之愈切,则其言愈缓”的深沉。于不动声色中传达作者所表现的深刻意蕴。而此篇却歌哭泣诉,恺切衷肠,如瀑之泻,如泉之涌,顺流而下,哀婉不绝。尽管如此,又未失之含蓄。可见,文无定法,唯由其所要表达的内蕴而决定其采用的外部形式。
“夫君去我而何之首?”作品以呼唤亡妻开篇,起首便扣人心弦。你离开我往什么地方去了? 时间真如流逝的波涛,昨天还共处一室,蓦然间却独自被弃留在坟墓里了。接着,作者用层层递进的修辞手法,强化了妻亡而悲的心情。一声“呜呼!”“撕心裂肺,引出痛失亲人的悲哀。“人羡久生,生不可久”,而死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死而不能复生,“惟可以哭”。然而,意外的打击使我的喉咙哭也哭不出来,更无法用其它的方法表达了。既然悲愤之情不能与哭声一起进发出来,只有“饮恨面悲歌”了。无法抑制的悲恸又使我“歌不成兮断续”。这一段描写一气贯通,不容喘息,似呼天抢地的哀号。悲痛与思念一层甚似一层,无以复加,语言的表现准确地传达出作者的心理感受。那思亲的急切,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啊!
于是作者把对爱妻的痛切思念寄托于梦。因为到处寻找而遇不到(“行求兮不可过”中“过”字疑为“遇”字之误),静坐冥想也不知你在什么地方。可以相见处唯有梦中了。而梦又是那样难得,由于思念之苦,偏偏使睡时甚少而醒时太多。作者对梦境的描写同样采用了递进的手法,排比的句式,更实出了“歌不成兮断续”的哀婉节奏。那梦境飘忽而又真切。往往睡中十次而仅能梦见一次,就是这珍贵的一次梦境也难解拳拳思念之情,常常是“又若有而若无,乍若去而若来,忽若亲而若疏”,杳远不清,倏忽不定,难以捉摸。即便是如此稍纵即逝,也“犹胜于不见”。思念之情难遣如此,难怪乎哭无声、歌断续了。为了不打扰这“须臾”之间的梦中相会,“尺蠖怜予兮为之不动,飞蝇悯予兮为之无声”,被作者的真情所感,无知无识的尺蠖飞蝇也通了灵性,被人格化了,这更烘托了作者祈梦的恳切,爱情的坚贞。
“冀驻君兮可久,怳予梦之先惊”。希望爱妻能在梦中多留一会儿,但是神思恍惚,睡梦被突然惊醒了。继梦之后,“梦一断兮魂立断,空堂耿耿兮华灯。”梦醒而神伤,人去堂空,微明的华灯照着寂寥。无限的哀思在空堂华灯之间飘荡。无言无诉。悲不自胜,潸然泪下,使人内心因空堂孤灯而为之颤栗。梦境与现实浑然无痕。作者未作现实与梦境的对比,而是用现实的氛围去烘托梦境的悲凉。使作者的内心世界与外部空间融为一体,使情与景融为一体,那无尽的哀思于是自作者的胸臆间冲出,如丝如缕,向无限的虚空飞去。这段对梦的描述,与前面对悲的抒写,一个舒缓幽深,一个急切激烈,形成节奏情绪上的起伏跌宕,大恸之后表面的沉静,如情感的岩浆在地层深处沸腾,使炽烈的感情更浑厚,更深沉。
悼念亡妻的词赋历代作者不少,较为脍炙人口的如苏东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同是记梦,作者写了夫妻梦中相见,容颜已改,鬓发如霜的外貌,写了“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的情景。再如稍晚于欧阳修的贺铸所作的《鹧鸪天》:“重过阊门万事非,同来何事不同归?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作者用过去共处之室与新筑坟台“旧杨新垅”两两相依的情怀,用“空床听雨”的情境,用“谁复挑灯夜补衣”的喟叹,以寄寓自己对亡妻的哀思。苏东坡与贺铸,或念生时的共处,或记梦中的相见,比起欧阳修的《述梦赋》,未免略逊一筹。欧阳修抛开梦中一切具体形象的描述,他未写胥氏夫人的容貌、体态、神情、动作。也未写相见的情景,。在为他的思念恐怕比这些更多,更多。他不囿于某一场景的描画,着力写出“杳兮倏兮”的梦的感觉。这就提供了一个再创造的契机,使作者的情绪融入读者的心灵,成为共同的心理体验,于是读者便可超然于作品之外,展开想象的翅膀,驰骋神游于天地之间,与作者分担那大不幸与大悲哀,更深切地体味作品所展示的悲剧氛围,从中得到审美的娱悦。梦中之景,独一个品味,难与人共见。而欧阳修如此真切地记述了梦境,并能使人感同身受,生动地体现了他“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艺术追求与艺术功力。
思念之深切使作者忘乎所以。梦醒之后,作者更加剧了对梦的渴求,在文章的最后部分写得更加动人。一句反问:“世之言曰: 死者澌也,今之来兮,是也非也?”梦中的相遇是虚幻的,但他渴望这种相遇。世之言又说“觉之所得者为实,梦之所得者为想”,可是,只要能“一慰予心”而相见,又何必去计较是与非、真实与虚妄呢! 难忘爱妻的情意,为了再获瞬间的梦境,作者不惜缘鬓为思妻而白,丰肌为思妻为瘠。为了再获瞬间的梦境,作者愿日月为之反常,用违反自然规律的祈望,以表达自己对爱妻的强烈怀念,他希望四季不分,日间的太阳快快落山,而月亮的运行越慢越好,黑夜永远长于白昼。虽然音容笑貌在眼前长久地消失了,却能在漫漫长夜的须臾梦境中求得与妻子的恍惚相见……这不禁使人想起“……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与君绝”的乐府民歌,那种誓死不渝的爱情表达渗入了欧阳修的梦境,强烈摇撼着读者的情感世界。文章以思念、悲痛立意,以记梦谋篇。通篇写梦,字字传情。一曲哀乐,余音不绝。读至终篇,我们仍然希望万籁无声,轻些,再轻些,让因思念而憔悴的作者再做一个梦,一个“杳兮倏兮”的梦……
本篇一反作者大多数散文的刚健拙朴质实的风格,以婉约抒情见长,表现了他高超的写作技巧与多方面的才能,尤其在语言的功力上,不以华丽藻饰取胜,而以情真意切动人。于梦境中写思念,于思念中抒悲哀,浑然天成,切实而生动。即使用赋的形式,也力戒五代以来轻浮空泛,造作堆砌的弊病,在创作实践中,坚持了他自己反对“时文”,倡导“古文”的文学主张。
胥氏夫人与作者仅仅共同生活了两年左右时间,然而至死犹笃的情爱却如山之固,如海之深,如天之长,如地之久,乃至她的谢世给作者的精神如此沉重的打击与震撼。那是爱的力量。甚至在二十年后皇祐五年(1053),欧阳修归葬母亲于吉州泷冈,附葬胥氏夫人于墓旁时,仍难以自持,而请其门人徐无党秉笔,为之作墓志铭以记。欧阳修天圣元年(1023) 17岁时应随州试,因文章不合官韵落第。21岁,应礼部试未中。22岁那年,在汉阳将自己的文章投拜工部郎中,翰林学士胥偃。胥学士极为赞赏,于是被留置门下。同年随胥偃一道高挂云帆,自水路往开封。次年获国子监试第一。再明年正月,应礼部试又获第一。三月在崇政殿御试,中甲科第十四名。五月授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西京留守推官。25岁那年三月抵西京洛阳任职,就在这年,胥学士将自己的女儿许配欧阳修。欧阳修亲往东城 (今山东) 迎娶。不想婚后将及二年,竟成永诀。少年丧妻实乃不幸。而年纪仅仅17岁就过早夭亡的胥氏也实在是莫大的悲哀。四年多以后,他们的不足5岁的儿子也因病死去。
深沉而炽烈的爱情,在短暂的倏忽间如流星般殒落了,消失泯灭在茫茫的夜空里。留给我们的是一曲哀怨的挽歌,一声长长的悲叹,这篇充满思恋与悲伤的,情深无限的《述梦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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