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和王介甫明妃曲二首》鉴赏、赏析和解读

2019-05-12 可可诗词网-名诗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原文】



胡人以鞍马为家,射猎为俗。

泉甘草美无常处,鸟惊兽骇争驰逐。

谁将汉女嫁胡儿? 风沙无情面如玉。

身行不遇中国人,马上自作思归曲。

推手为琵却手琶,胡人共听亦咨嗟。

玉颜流落死天涯,琵琶却传来汉家。

汉宫争按新声谱,遗恨已深声更苦。

纤纤女手生洞房,学得琵琶不下堂。

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

汉宫有佳人,天子初未识。

一朝随汉使,远嫁单于国。

绝色天下无,一失难再得。

虽能杀画工,于事竟何益?

耳目所及尚如此,万里安能制夷狄?

汉计诚已拙,女色难自夸。

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

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



【鉴赏】

这两首诗是和王安石而作的。这两首是欧阳修平生最得意之作。叶梦得《石林诗话》引其子欧阳棐语云:“先公(欧阳修)平生未尝夸大所为文,一日被酒,语棐曰:‘吾诗《庐山高》,今人莫能为,惟李太白能之;《明妃曲》后篇,太白不能为,惟杜子美能之;至于前篇,则子美亦不能为,惟吾能之也’……”说李、杜不能为,语太矜夸,欧阳修似不会如此说,但其为欧得意之作,则是事实。叶梦得接着说:“今阅公诗者,盖未尝独异此三篇”,则是其妙处在宋代还未被人看出。它的妙处究竟何在呢? 这值得仔细玩味。

前篇首四句,破空而来,用类似散文的诗语,写胡人游猎生活,暗示胡、汉之异。接着以“谁将汉女嫁胡儿”,接到明妃身上。写明妃以“汉女嫁胡儿”,以“如玉”之颜面,冒“无情”之“风沙”,而且“身行”之处,连“中国(指中原)人”也看不到,明示明妃“流落”之苦。接下用“推手为琵却手琶”,紧承“马上自作思归曲”。“推手”“却手”,犹言一推一放。“琵琶”本是象声词,犹今言“辟拍”,以乐器之声为乐器之名。一推一放,辟辟拍拍,刻画明妃满腔哀思,信手成曲。但琵琶哀音,却十分感人,连胡人听了“亦咨嗟”不已。这种写法与王安石“沙上行人却回首”相同。以上三层,由胡、汉习俗之异,写到明妃流落之苦,再写到明妃思归作曲,谱入琵琶,层次井然,而重点在于这一琵琶“新声谱”。因为作者正是要就此发抒慨叹的。

“王颜”句承上,“琵琶”句启下。脉络十分清晰,而笔势极为矫健。作者所要讲的就是琵琶“传入汉家”以后的反应。按理说,明妃的“思乡曲”本应引起“汉家”的悲悯、同情与愤慨;然而“汉宫”中却将其视为“新声谱”来“争按”,以别人的苦楚,供自己享乐。“遗恨”、“苦声”并没有激起应有的反响。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汉宫中“纤纤女手”“学得琵琶不下堂”,不正是因为统治者喜好这种“新声”吗? 喜好这种“新声”,不正是因为他“生于深宫之中”,根本不知道边塞之苦吗?这里讲的岂止于“纤纤女手”呢?

众所周知,自石晋割弃燕云十六州,北边广大地区在北宋一直没有恢复,有多少“流落死天涯”的人呢?仁宗时,辽、夏交侵,而宋朝君臣却仍粉饰太平,宴安如故。“不识黄云出塞路,岂知此声能断肠?”这正是作者对居安忘危、不事振作的宋朝君臣的揭露与谴责。以前写明妃的人,或写明妃个人遭遇,或借以发抒“士不遇”的感慨,欧阳修却从夷夏之辨讲起,从国家大事着眼,这是他高于前人之处。而且,明明是议论国事,但却只就琵琶“新声”而言,能从小中见大,因之,较后篇之“在诗中发议论”,艺术性更强。欧阳修看重这两篇,并认为前篇优于后篇,大概即由于此。

后篇“汉宫”四句化用西汉李延年歌意,略叙明妃事实,笔力简劲。“绝色”两句,紧承前四句,妙在完全用“重色”的君王自己口吻说话;“虽能”两句转向责备汉元帝,就事论事,语挟风霜。但这只是为下边两句作铺垫。

“耳目”两句,为全篇警策,宋人说它“切中膏肓”(《诗林广记》引钱晋斋语),至今仍广泛传诵。眼前的美丑尚不能辨,万里之外的“夷狄”情况何以判断? 又何以能制定制服“夷狄”之策呢?这确是极深刻的历史见解,而又以诗语出之,千古罕见。结果不是“制夷狄”而是为“夷狄”所“制”。因而自然引出“汉计诚已拙”这一判语。

“汉计诚已拙”语简意深,是全诗主旨所在。汉代的“和亲”与宋代的“岁币”,同是乞求和平,为计之拙,正复相同。言汉实是言宋。妙在一经点出,便立即转入“女色难自夸”,以接回明妃身上,否则就成了《和亲论》而不是《明妃曲》。

“明妃去时泪”四句,用泪洒花枝,风起花落,渲染悲剧气氛,形象生动,但主要用以引起“红颜”两句。这两句要明妃“自嗟”“薄命”,怨而不怒。看来,欧阳修对王安石诗中讲的“人生失意无南北”,“汉恩自浅胡自深”等语,也像王回等人一样,有所误解,故下此两句,以使之符合于“温柔敦厚”之“诗教”。欧、王思想境界之差别,亦于此可见。但解释时也不能太坐实,像钱晋斋说是“末言非元帝之不知幸于明妃,乃明妃之命薄而不见幸于元帝”,则与篇首“天子初未识”,“耳目所及尚如此”皆自相矛盾,有失于诗人“微而婉”之旨。

前一首,写“汉宫”不知边塞苦;后一首写和亲政策之“计拙”,借汉言宋,有强烈的现实意义。其间叙事、抒情、议论杂出,转折跌宕,而自然流畅,形象鲜明,虽以文为诗而不失诗味。叶梦得说欧阳修“矫昆体,以气格为主”(《石林诗话》),这二首诗正是以气格擅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