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南乡子(霜降水痕收)》原文、鉴赏、赏析和解读

2024-04-30 可可诗词网-诗词赏析 https://www.kekeshici.com

        【原文】
        

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樽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鉴赏】
        宋神宗元丰三年,苏轼得罪谪贬黄州,时知州为徐君猷,通判为孟亨之。苏轼与君猷弟徐得之书云:“始谪黄州,举目无亲。君猷一见,相待如骨肉,此意岂可忘哉!”又《跋君子泉铭》说:“予谪居黄州,通判承议郎孟震,字亨之,颇与予相善。”元丰四年有诗题云:“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饮酒,以诗戏之。”可见苏轼虽为“罪官”,颇得长官厚待,迁谪之意稍减。这是理解此词的思想感情时所当注意的。
        词是元丰五年重阳日在郡中涵辉楼宴席上写的。“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从写景起。江上水浅,是深秋霜降季节现象,以“水痕收”表之。“浅碧”承上句江水,“鳞鳞”是水泛微波,似鱼鳞状;“露远洲”,水位下 降,露出江心沙洲,“远”字体现的是登楼遥望所见。两句是此时此地即目之景,暗中点题,境界清远。东坡虽处逆境,写秋色却无“悲秋”意绪,他还不是这样的人。
        “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此三句写酒后感受,不只是生理的,还有心理的,写法上又有几重转折。东坡好饮而量窄,自言“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和陶饮酒二十首》叙)。这次宴饮,自有“不胜酒力”的一幕。及至“酒力渐消”,皮肤敏感,故觉有“风力”,一也。而风本甚微,故觉其“力软”,二也。风力虽“软”,仍觉有“飕飕”凉意,三也。然风力终是软,仍不至于落帽,四也。风力之微,已先于上句“浅碧鳞鳞”透出,至力不能落帽处再补一笔。此三句以“风力”为轴心,环绕它来发挥。晋时孟嘉落帽于龙山,是唐宋诗词常用的典故。楼中不比山上,又“风力软”,故帽不落,只是写实耳。寻常小事,甚至于不成其为一件事,原本不值一提,而郑重提出,至于翻用故典以表述之,则只为要说出“破帽恋头”四个字罢了。破帽恋头,寓意此身还不至被故人所弃,又加上“多情”二字以礼赞“破帽”,更是感人至深。至于“风”象征什么,看他元丰三年到黄州后《次韵答子由》诗“平生弱羽寄冲风,此去归飞识所从”之句,可以体会得到。这种深曲的寓意,也只是即兴借题发挥一下,点到即止,不宜太着痕迹。这是词体的要求,也是东坡此时的处境所规定,他只能这样写。
        下片就涵辉楼上宴席,抒发感慨。“佳节若为酬,但把清樽断送秋”两句,本于杜牧《九日齐山登高》诗“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承其语而变其意。杜言“但将酩酊”,苏言“但把清樽”,都是只、且、一味饮酒之意,而所不同者,杜是乐饮酬谢佳节,此则把酒聊度清秋(“秋”字亦指此重阳秋节而言),其境遇不同,心事不同,情怀亦异。“断送”,此即打发走之意。政治上所受重大打击使他对待世事的态度有所变化,由忧惧转为达观,这乃是他在黄州时期所领悟到的安心之法。“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 词至此处,开口见喉咙,而语言却是借用宋初潘阆“万事到头都是梦,休嗟百计不如人”的成句,虽借用而仍如出于自己之口,以其自然契合之故。既然是“人间如梦”,则“一樽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可也,“但把清樽断送秋”亦无不可。“休休”就是口语中的“罢了呀罢了”。陶渊明无酒尚过重阳(《九日闲居》诗序:“秋菊盈园,而持醪靡由。”),有酒时更是“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千载非所知,聊以永今朝”(《己酉岁九月九日》诗)。东坡是慕陶、学陶的,何况此时一座皆颇为相得之人,岂可不且醉今朝!“明日黄花蝶也愁”一句,参合他在知徐州时所作《九日次韵王巩》诗结尾“相逢不用忙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来理解,可知正是“且尽今日之欢”的意思。此词用的是他自己的“今典”,而彼诗则变化了唐郑谷《十日菊》“节去蜂愁蝶不知,晓庭还绕折残枝”诗意。郑谷诗的意思是:重阳过后,黄花被赏菊人折剩残枝了(郑诗后两句“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可见),蜂因无花可采而发愁,而蝴蝶不知已没有花了,因花枝已折而花香犹在,故仍来绕故丛;或亦可解为:花不在,香已渺,而蝶恋故处,仍来绕枝而飞。“蝶不知”者,非直接承上“愁”字作“不知愁”解,而是承句首二字为“不知节去”,即不知花残。节去花残,正是郑诗主意。东坡转深一步说“明日黄花蝶也愁”:十日已无菊,蜂愁“蝶也愁”,则不如趁赏现在之花,酬今朝之酒也。词末句径接“但把清樽断送秋”,与诗之“相逢不用忙归去”正一脉相通。后世论东坡此词者,于此句多未结合其《九日次韵王巩》诗为说,或只孤立赏其造句能“换骨”,或说本郑谷诗“却更进一层,言愁之甚”,或如《蓼园词选》所云:“‘明日黄花’句,自属达观,凡过去未来皆几非,在我安可学蜂蝶之恋香乎?”就嫌无法连结全词,讲得顺溜了。说“明日黄花蝶也愁”句应结合其徐州所作《九日次韵王巩》诗理解,有东坡自己的第一手资料可证。其黄州所作《与王巩定国》书云:“重九登栖霞楼①,望君凄然。歌《千秋岁》(按即“浅霜侵绿”一首,题“重阳徐州作”),满坐识与不识,皆怀君。 遂作一词云:‘霜降水痕收……’其卒章则徐州逍遥堂中夜与君和诗也。”可见词是有意沿用前诗句,两者的关系是很显然的。
        全词以景起,以情结,句句不离题目(重九楼头饮宴),处处关系怀抱(失意而达观)。行文或用典,或不用,随意所宜。使用前人故事、成句处,或反用,或正引,或作小变化,都是为抒写自己胸襟怀抱服务,正是“使事不为事所使”。东坡是词坛大家,“以诗为词”是他词作的重要特色。以诗的题材内容入词,以诗的意境和语言入词,而仍然是词的味道,就是多了一层婉转的风致,如这篇《南乡子》即是一例。
        〔注〕 ①栖霞楼:按苏轼《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调名下注云:“闾丘大夫孝终公显尝守黄州,作栖霞楼,为郡中胜绝。”栖霞楼当即涵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