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辋川图》真迹与《辋川集》
辋川真迹的缺失既成事实, 接下来, 如何进一步地解读它呢?这就回到了本文起初的话题。天宝年间, 王维在辋川别业绘制成巨幅山水壁画《辋川图》时, 曾不禁感叹自己诗人兼画家的身份:
老来懒赋诗, 惟有老相随。
宿世谬词客, 前身应画师。
不能舍余习, 偶被时人知。
名字本习离, 此心还不知。[11]
他怎会料想到, 这首看似平常的题画诗成为日后我们撰写此文的重要线索, 由唐画诗中看, 《辋川图》真迹的“谜底”要从右丞传世的《辋川集》里去探寻了。
辋川真迹已失, 本文写作所倚赖的《辋川集》是否真实可靠呢?此集是王维闲居辋川期间与裴迪唱和的山水田园诗篇, 除去裴迪的同咏, 他有绝句二十首。《辋川集》和《辋川图》真迹都创作于同一个时期, 孰先孰后, 今天已很难知晓了。不过, 与《辋川图》真迹不同, 传世的王维《辋川集》保存得很完整。宝应二年 (763) , 也就是王右丞去世后的第二年, 他的弟弟王缙奉代宗皇帝之命搜集并整理其诗文。[12]由于搜求及时, 王维的诗文遗失不多, 王缙将它们编录成《王维集》十卷, 这其中就包括有《辋川集》。代宗在《答王缙进王维集表诏》中回复王缙道:
卿之伯氏, 天下文宗。位历先朝, 名高希代。抗行周《雅》, 长揖《楚词》。调六气于终篇, 正五音于逸韵。泉飞藻思, 云散襟情, 诗家者流, 时论归美。诵于人口, 久郁文房, 歌以《国风》, 宜登乐府。旰朝之后, 乙夜将观。石室所藏, 殁而不朽, 柏梁之会, 今也则亡。乃眷棣华, 克成编录, 声猷益茂, 叹息良深。[13]
他很欣赏王维的才华, 要将王缙辑录的《王维集》存放在国家的文库中, 以官方名义传播右丞的诗文。或许正是代宗此举, 王维的《辋川集》才得以跨越千年而不朽。
《辋川集》是可信的, 这样, 历史上有关《辋川图》的部分史料和实物信息则可以用它来做参照了。
上文, 由于陶榖没有对梵正“辋川图小景”菜肴作更详尽的叙述, 《辋川图》真迹二十景的具体内容只能另辟蹊径了。较早记载此图景物的是北宋秦观的一篇跋文《书辋川图后》, 文曰:
元祐丁卯, 余为汝南郡学官, 夏得肠癖之疾, 卧直舍中。所善高符仲携摩诘《辋川图》视余, 曰:“阅此可以愈疾。”余本江海人, 得图喜甚, 即使二儿从旁引之, 阅于枕上。恍然若与摩诘入辋川, 度华子冈, 经孟城坳, 憩辋口庄, 泊文杏馆, 上斤竹岭, 并木兰柴, 绝茱萸沜, 蹑槐陌, 窥鹿柴, 返于南北垞, 航欹湖, 戏柳浪, 濯栾家濑, 酌金屑泉, 过白石滩, 停竹里馆, 转辛夷坞, 抵漆园, 幅巾杖屦, 棋弈茗饮, 或赋诗自娱, 忘其身之匏系于汝南也。数日疾良愈, 而符仲亦为夏侯太冲来取图, 遂题其末而归诸高氏。[14]
元祐二年 (1087) , 秦观患肠癖卧病家中, 友人高符仲携王维《辋川图》来探望他。秦少游观后将图中景物逐一记录, 即华子冈、孟城坳、辋口庄、文杏馆、斤竹岭、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鹿砦、南垞、北垞、欹湖、柳浪、栾家濑、金屑泉、白石滩、竹里馆、辛夷坞、漆园, 共十九景。撇开景物的顺序不论, 高氏这件摹本除了“辋口庄”外, 其余的十八景同《辋川集》是吻合的。 (参见表格) 也就是说, 《辋川图》真迹的绘制内容和《辋川集》是基本一致的。无独有偶, 南宋初年, 庄绰在他的《鸡肋编》中清楚地叙述了王维《辋川图》的二十一处景物。他说:
王摩诘画其所居辋川, 有辋水、华子冈、孟城坳、辋口庄、文杏馆、斤竹岭、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鹿柴、北垞、欹湖、临湖亭、栾家濑、金屑泉、南垞、白石滩、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 凡二十一所。与裴迪赋诗, 以纪诸景。[15]
这些景物分别是:辋水、华子冈、孟城坳、辋口庄、文杏馆、斤竹岭、木兰柴、茱萸沜、宫槐陌、鹿砦、北垞、欹湖、临湖亭、栾家濑、金屑泉、南垞、白石滩、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 比《辋川集》多出了“辋水”“辋口庄”, 少了“柳浪”一景。 (参见表格) 综合起来考虑, 秦观、庄绰摹本多出的“辋口庄”可能和其他二十景同时存在于清源寺壁上。这个推论同前文说的《辋川图》真迹为二十景的观点看似矛盾的, 怎么理解?让我们回到王维的《辋川集并序》中来, 尤要关注他的《序》和第一首诗《孟城坳》。为了表述清晰, 我们再一次抄录下来:
辋川集并序[16]
余别业在辋川山谷, 其游止有孟城坳、华子冈、文杏馆、斤竹岭、鹿砦、木兰柴、茱茰沜、宫槐陌、临湖亭、南垞、欹湖、栁浪、栾家瀬、金屑泉、白石滩、北垞、竹里馆、辛夷坞、漆园、椒园等, 与裴廸闲暇各赋絶句云尔。
孟城坳
王维
新家孟城口, 古木馀衰柳。
来者复为谁?空悲昔人有。
文中, 诗人写道“余别业在辋川山谷, 其游止有……”, 其意图是想以辋川别业为地标来向读者暗示自己和裴迪二十处游止的大致方位。“新家孟城口”中的“新家”指的也是辋川别业, 大体交代了它和孟城坳的建筑位置之关系。当我们明白了王维的写作意图后, 其实就不难理解他在《辋川图》真迹中绘画“辋口庄”的原因了。简单点说, “辋口庄” (即辋川别业) 只是辋川图内二十处景物的地标罢了, 可能后人在临摹中误将它视作一景。至于秦观本、庄绰本内景物的遗失、顺序的错乱问题, 则也可能是临摹、装裱不当造成的。王维《辋川图》的真迹原为壁画形制, 绘画在房屋的墙壁上, 规模较大。如果从古代绢、纸的实际尺幅去考虑, 古人临摹辋川壁画时会将原图缩小摹写, 每一张绢、纸的幅面必不可能临写完全景, 最后, 这些临写的摹本会被装裱成一幅长卷。长此以往, 这种分段临摹的方式必然会造成《辋川图》图景的讹误。即使是有榜题, 此类讹误依然不能幸免。
图1唐代•王维《辋川图》全卷, 明拓本, 纵31.7厘米, 横825.5厘米, 美国藏
图2武梁祠西壁画像约东汉桓帝元嘉元年 (151) 纵184厘米, 横140厘米清代乾隆五十一年 (1786) 山东省嘉祥县武宅山村北出土嘉祥县武氏祠保管所藏
可以确定的是, 王维《辋川图》真迹上每一处景物旁都写有榜题。今天存世的《辋川图》明代拓本 (图1) 中保留了真迹一画一题的构图格局, 想来秦观、庄绰等人正是靠着画上的榜题来辨识景物的。这种图像兼榜题的格局正是中国早期人物画常用的表现手法, 例如东汉山东嘉祥武梁祠画像 (图2) 、南朝南京西善桥出土的《竹林七贤与荣启期》模印拼镶砖画 (图3) , 以及敦煌莫高窟45窟观音经变 (图4) 、十六观和未生怨 (图5) 等, 绘画是状物摹写, 榜题文字是帮助观者来读图、意会画意的。如果上述的推理成立, 那么古人则是借由榜题和《辋川集》来观赏和体悟《辋川图》的了。
由此可见, 王维《辋川图》的创作思维同《辋川集》应该是一致的。诚如我们在《王维﹤辋川集﹥与禅宗北宗禅法》[17]一文中所指出的, 《辋川集》的写作构思受到了北宗“观心”“看净”禅法的影响。另一方面, 辋川别业本来就是崔氏修习禅法的地方, “臣亡母故博陵县君崔氏, 师事大照禅师三十余岁, 褐衣蔬食, 持戒安禅, 乐住山林, 志求寂静, 臣遂于蓝田县营山居一所。草堂精舍, 竹林果园, 并是亡亲宴坐之余, 经行之所。”[4]在这样的情境下, 王维的《辋川图》真迹当是一件禅观的山水画了。后世的《辋川图》摹本, 不论是秦观本、庄绰本, 还是明代拓本, 画中景物的顺序虽然错乱了, 但是北宗“凝心入定, 住心看净, 起心外照, 摄心内证”的禅观逻辑没有乱, 仍然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母本的特征。 (参见表格) 所以, 《辋川图》真迹虽然缺失了, 但是它的基本特征还是经由《辋川集》、后世摹本及相关的文字资料保存下来了。
今日更新
-
优美的田园山水诗
[2018-09-28]
-
王维的诗
[2018-09-28]
-
王维山水诗歌中的“闲”之境
[2018-04-11]
-
王维山水诗歌中的“静”之境
[2018-04-11]
-
王维山水诗歌中“空”之境
[2018-04-11]
今日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