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游宫
周邦彦
叶下斜阳照水,卷轻浪、沈沈千里。桥上酸风射眸子。立多时,看黄昏,灯火市。 古屋寒窗底,听几片、井桐飞坠。不恋单衾再三起。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
这首词在《清真集》中归入秋景之什,是编集者所为。题或作“秋晚”、或作“秋暮晚景”,则是选本谬加,把主题缩小了。其佳处并不在写景,而在于通过一些平常之极的秋景细致地传达一种思家怀人的情思。周济《宋四家词选》说词意“本只‘不恋单衾’一句耳”。其实更准确的拟题应是“一封家书(或情书)。”然而,作者却用了大半的篇幅,按日落、上灯、深夜的时间顺序,分三层来写。
前两句写斜阳照水、水流千里的江景。这是秋天傍晚最常见的景象之一。“斜阳照水”四字给人以水天空阔的印象,大类唐人“独立衡门秋水阔,寒鸦飞去日衔山”(窦巩)的诗境。而从“叶下”二字写起,说斜阳从叶下照向江水,便使人如见岸上“官柳萧疏”一类秋天景象。再者,由于看得到“叶下斜阳照水”,则其所在位置是近水处也可知。这一点由下句“桥上”予以补出。这两句虽未写到人,写景物是从人的所在处看出去,则无可疑。且叙写亦极有层次:由树下日照的局部水面,到卷浪前行的一派江水,到奔驰所向的沉沉远方,词人目之所注,心之所思,亦有“千里随波去”之势。景中寓情,有味外味。
紧接“桥上酸风射眸子”(李贺:“东关酸风射眸子”)一句,则把上面隐于句下的人映出,他站在小桥上。风寒刺目,“酸”与“射”这两个奇特的炼字,给人以刺激的感觉,用来写难耐的寒风,比“寒”字“刺”字表现力强得多。这人居然能“立多时”而不去,他在“看”,看什么?难道真的是“看黄昏,灯火市”么?词句虽然这么写来,但那种街市天天有的入夜景象又有什么可看呢?这几句大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冯延巳《鹊踏枝》)的意味。它写出了沉浸在思绪中的人,对外部世界的异常的态度。
换头三句,“镜头”换了。是深夜,在陋室。“古屋寒窗”,破旧而简陋的居处,是隔不断屋外风声的,连水井旁的桐叶飞坠的声音也听得极清楚(虽则是“几片”)。这是纯景语,但已大有“悠哉悠哉,辗转反侧”(《诗经·关雎》)之意,其中该夹有“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温庭筠《更漏子》)那样轻微的叹息。到此为止,词的前面部分俱是写景。而看看流水、街灯,听听坠叶声,这是多么平凡琐屑之景,又是多么没要紧的话呵,组织似乎也并不经意,如零乱道来。然而正是这样一连串的写景,恰如其分地摹状出一个愁绪满怀、无可排遣、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客子的心境。“故没要紧语正是极要紧语,乱道语正是极不乱道语”(刘熙载《艺概》),为后几句的“点睛”,作好了“画龙”的准备。
寒窗风紧,长夜难捱,即使是单薄的衾被,也该裹紧身子, “恋”它一“恋”。却“不恋单衾再三起”!“再三”,则是起而又卧,卧而又起。“单衾”之“单”,兼有单薄与孤单之意。这个惶惶不可终日、而又惶惶不可终“夜”的人,到底有什么心事呢?结尾三个短句方予点醒:“有谁知,为萧娘,书一纸。”原来一切都是由一封书信引起的。全词到此一点即止,余味甚长。有此结尾,前面的写景俱有着落,它们被一条活动的意脉贯通起来,成为一个有机的整体,否则便真成“没要紧语”;而此结又有赖于前面“层叠加倍写法”、“方觉精力弥满”(周济《宋四家词选》评),堪称“点睛”之笔。三句本唐人杨巨源“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不过变“春思”作秋思罢了。(萧娘,唐人惯用以指所爱恋之女子。)这里化用,却不明说相思“肠断”意,益觉淡语有味。
“词境”与“诗境”不同,它须“更为具体,更为细致,更为集中地刻画抒写出某种心情意绪”,“常一首或一阕才一意,含意微妙,形象细腻”(李泽厚《美的历程》)。这首词就成功地创造了一种完美的词境。词中两用唐人诗句,略易字面或句法,隐括入律,即妥贴入妙,如自己出,也起到丰富词意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