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霖铃
柳永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此词是柳永将往东南飘泊时,与汴京(今开封)情人惜别之作。《雨霖铃》为唐时旧曲,据《明皇杂录》云是唐玄宗避安史之乱幸蜀时,在栈道雨中闻铃悼亡而作,张祜有《雨霖铃》诗系七绝。王灼《碧鸡漫志》谓双调的《雨霖铃慢》系本曲遗声。柳永就充分利用这一曲调声情哀怨的特点来抒写离情。
上片写临别情景。题前之景是先下过一场骤雨,词即从雨后骤起的秋蝉凄厉的嘶声与起,给人以惊秋之感。“长亭”不是专名,凡送别的场合都用得着,词中的长亭应在汴河上。宋代的汴河两岸多柳,柳树多的地方蝉儿总是特别多,暮色苍茫,骤雨初歇,柳条拂岸,四周又响起凄切的蝉声,这是何等动人愁思的情景。男女双方借这一场骤雨延长了相聚的时间,也拖延了开船时间,骤雨一歇,分手时侯也就到了。“都门帐饮”语出江淹《别赋》“帐饮东都,送客金谷”,指在汴京城外长亭饯别。“帐”是郊外憩息的简易设施,然不可呆看,下馆子也可以叫“帐饮”。“无绪”即无心情、无胃口。当一对情人还在那儿恋恋不舍时,舟子早不耐烦,要正点开船。这几句才说“帐饮”,已觉“无绪”;正在“留恋”,又被“催发”,陈匪石《宋词举》谓之“半句一转”,是词中跌宕姿生的笔墨。到这份上,别说已无时间,即使有时间,由于喉头堵得厉害,也是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而“泪眼”相看,则是一种无声的语言。以下由一去声的“念”字领起十四字,指示行者去向——汴河南下、便是古代楚国地面。这两句是由当前情景过度到别后情景的写法,展现了楚天山川、道里迢迢的图景,加上了“千里”、“沉沉——阔”的渲染夸张,则不纯是客观的写景,而是在景色中填充了无边无际的离愁别恨。
下片悬想别后情景。过片不即不离,先宕开一笔,从一己当前的别情中跳出来,上升到一个普遍性的结论——“多情自古伤离别”,将古今人一网打尽。紧接着又以“更那堪”三字将悲秋之思一并揽入,便有气概有力度。与江淹《别赋》“黯然消魂者,唯别而己矣”、李后主《相见欢》“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同属大手笔。由此可悟开拓词境之法。“今宵酒醒何处”三句,回应上文“帐饮”,写到首途后第一个清晨,这才展示汴河岸上的杨柳,并有残月装点,其妙在不仅善状难写之景,而且饱含不尽之意。写出了首途所值景色给人的那种既陌生、凄清而又优美的印象。良辰好景,偏在人孤单时出现,所以有些令人难受。自然引起“此去经年”二句的感慨。词人着想之妙在于,他不去设想别后可能遇到的悲苦,而设想的是别后可能遇到的欢乐。连“良辰好景”、“千种风情”都让人感到难过,那么平常日子、比平常更糟的日子是怎样难捱,就更不必说了。所谓“风情”,是指男女之间快乐的情事,这样的情事只能和心爱的人说去,然而心爱者不在跟前,即使有许许多多的风情,又能向谁去说?
此词为宋元时流行的金曲,也是历来共认抒写别情的典范之作。词中所写的生活,是超越时空、为历来青年男女经常体验的生活。容易引起听众的共鸣和爱赏。在写法上一是情景交融,妙于点染。所谓点即情语,所谓染即景语。“寒蝉凄切”三句先染光景,“都门帐饮”数句进而铺写情事,煞拍处“千里烟波”二句再染。过片“多情自古”二句点出离别冷落,“今宵酒醒”二句因而染之。“点染之间不得以它语相隔”(刘熙载),从而收到情景相生的效果。二是领字的运用。属于一字领的有“对——长亭晚,骤雨初歇”、“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属于三字领的有“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一韵之中,大体一气贯通,特具摇曳多姿的风神。此词所具有的缠绵悱恻的情绪变化,和被评为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唱的袅娜多姿的抒情性,同这种句法组织分不开;慢词具有既口语化又有很强的音乐节奏感的特点,也与此有关。三是关键处运用双声叠韵以协调音情,起到了极佳的语感效果。开篇“寒蝉凄切”就是叠韵加双声,鼻韵和舌声联绵,就能微妙地传达景中的声情。“无语凝咽”亦叠韵加双声,而较为低沉。“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全是双声字,舌齿音,宜于表现一种凄清的情景。也是其获得成功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