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饮酒并序》
陶渊明诗《饮酒并序》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 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衰荣无定在,彼此更共之。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 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达人解其会,逝将不复疑。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其 二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己忘言。
其 三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 壶浆远见候, 疑我与时乖: “䍀缕茅檐下, 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 “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 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饮酒》组诗共二十首,作者三十九岁——晋安帝元兴二年(403) 时作。三十七岁那年冬天奔母丧从江陵归来,到作诗时已近两年。这时,桓玄入都已经一年多,正谋篡夺帝位。——事实上,这年十二月就完成篡夺,并把安帝迁居作者所在的江州 (参见《通鉴·晋纪》)。诗是作于一次政治风暴正在酝酿时。诗是醉后漫题之语,却多追叙平生,抒发一己牢落之感和对人生、社会、文化、思想等的看法,有时也不免慨时讽世。清方东树说: “《饮酒》二十首,据序亦是杂诗,直书胸臆,直书即事,乃借饮酒为题耳,非咏饮酒也。”(《昭昧詹言》)
“衰荣无定在”一首是组诗首篇。开头就劈空提出人世衰荣变化。作者“历览千载书”,又富有生活体验,从而形成朴素的辩证观点,对此作出论断: 衰荣无常,荣中已隐伏着衰,而衰中也萌生着荣。大至朝政国事,小至一身一家,概莫能外。接着便就一人所遭申说,被举出的是《史记·萧相国世家》所记及的邵平。邵平秦时受封为东陵侯,秦亡后沦为平民,贫而种瓜于长安城东,瓜味甘美,世称“东陵瓜”。前后相比,确是前荣后衰; 但他没有与秦偕亡,种瓜味美,受人称道,自然是胜过封侯多矣。
四时迁移,寒暑代谢,人事的荣枯盛衰正和自然景候的演变一样。心智开朗、胸怀达观的人却能通晓事理两端(如荣与衰)凑集会聚之处善加辨析,无所疑惧。有酒盈觞而秋夜正长,姑且摆脱这一切思虑,相与欣然把杯吧!
在这以前,作者已经两度出仕 (后一次是仕于江陵桓玄府中); 现在安居旧宅,养真檐下,却正面临着一次政治变局,情况和邵平相似。诗里说的是“邵生”,实隐隐借以自喻,暗示当前生活中自有“荣”在,也无意趋附时贵。用古人作譬可以更富暗示性,有较广的涵盖面。
这首诗很相称地成为全组诗的总冒。
“结庐在人境”一首是组诗之五,写自己住处远隔尘嚣,听不到车马喧闹; 闲来采菊东篱,南山在眼,日夕看着宿鸟归飞,享尽自然真趣。
作者不是一个惟恐入山不深的纯然隐者,也不是寻求出世的释、道门徒,所以,“草屋八九间”,依然结庐在人境。虽在人境,却又不闻车马喧扰。原因何在呢?作者道出真诀:“心远地自偏。”原来,车马是出入官场、竞逐利禄者所必备的,作者厌弃仕途,息交绝游,自然车马不至。再则,因为心远尘杂,外物不扰,境地就显得偏辟,偶有车声马嘶,也了无所闻。四句灵动多姿,“而”字一折已见力量; 自问自答,又画龙点睛地突出“心远”两字,成为全诗眼目。无怪王安石特加赞赏: “渊明诗有奇绝不可及之语,如‘结庐在人境’ 四句,自来诗人无此句也。”(晁补之《鸡肋集·题陶渊明诗后》)佳色美质,正和旷远自得的主人心性相合。有如潘岳《秋菊赋》所说“泛流英于清醴”,作者在《饮酒》之七里也说: “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随心采菊之际,南山之影无意中漾入眼帘,使人神意皆远。晚来山气氤氲,愈增佳趣,倦鸟结伴归飞,各自栖息得所,和自己这时的心境融和一致。于是,秋菊、南山、飞鸟,无一不成了知己,作者以深挚的知己之情对待眼前的一切,连自己整个身心也融入其中,从而远离了尘嚣世俗。
结尾两句,总结全诗。“此中”,是上文写及的诸事物所构成的境地。“真”,据《庄子·渔父篇》解释说: “真者,所以受于天也,自然不可易也。”“真意”就是作者在这境地中感受到的真朴自然的天趣。《庄子·外物篇》说: “言者所以在意也,得意而忘言。”作者已领会得这一境地中的“真意”,虽想予以辩析阐述,也终究忘于言说了。
这诗常被人引为作者是个纯然忘世或浑身静穆的人的证据。这是以偏概全或者以“摘句”(特别是诗中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两句)来论人论诗的结果,实际这只是作者诗歌创作和为人的一个方面。还应看到作者所颂赞的静穆境界,也正是针对“车马喧”所代表的仕途竞逐而发,对后者有着批判意义。
“清晨闻叩门”一首是组诗之九。诗用赋体借主客对答形式表达自己不愿再入仕途的坚定态度。宋赵泉山说: “时辈多勉靖节以出仕,故作是篇。”作品很可能是出于“设言”虚构。当时桓玄是炙手可热的掌权人物,从诗里可以窥见作者对他和对时政的看法和态度。
诗以记叙故事、借助人物对话来表达主旨,明显地仿效了《楚辞·渔父》的写法。两者不仅构思相同,格局类似,甚至直接化用了渔父劝告屈原的话:“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
写作上取叙写故事形式,有时间、地点、人物和情节,动人兴会,情节虽较简单,叙述时不忘写出先听到叩门声,前去开门时匆遽得颠倒了衣裳,和隔门相问以及开门后见到田父携着一壶酒等,这些细节增加了生动性。人物形象,通过细节和更多地通过对话有着鲜明表现。田父有着美好情怀,他关心的老邻居怕他和时俗格格不入。劝说言辞中,首先关注他衣衫褴褛,蜷处茅檐下,算不上是高隐;进一步又给他分析当今人们都在随波逐流,一气成风;何不汩泥扬波,同流合污?这充分表现出是一个心地善良却识见有限的老农。主人对答的言辞,先表达感激; 接着就委婉道出自己秉性刚直难于谐合世俗,纡曲车驾的进程转向仕途,诚然不妨学习一下,但违背本心行事岂不是自陷迷糊?上句用“诚”,下句用“岂”,一退一进增强了语气的坚决。终于表达出: 承情赠送了好酒,我们且欣然共饮吧! 我的长往之驾是决不掉转方向了。发语层次分明,柔中有刚,充分显露了人物的思想感情。
这三首诗,约略可见作者的思想风貌、情致兴会和政治态度。表现上自由挥洒,袒露心曲,读时常可感到一片真情扑人而来。清薛雪在《一瓢诗话》里说: “陶征士《饮酒》,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有绛云在霄,舒卷自如之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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