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郑日奎文《游钓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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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郑日奎文《游钓台记》

钓台在浙东,汉严先生隐处也。先生风节,辉映千古,予夙慕之。因忆富春桐江诸山水,得藉先生以传,心奇甚,思得一游为快。顾是役也,奉檄北上,草草行道中耳,非游也。然以为游,则亦游矣。

舟发自常山,由衢抵严,凡三百余里,山水皆有可观。第目之所及,未暇问名,颔之而已,惟诫舟子以过七里滩必予告。越日,舟行万山中,忽睹云际双峰,崭然秀峙,觉有异,急呼舟子曰:“若非钓台耶!”曰:“然矣!”舟稍近,迫视之,所谓两台,实两峰也。台称之者,后人为之也。台东西跱,相距可数百步,石铁色,陡起江干,数百仞不肯止。巉岩傲睨,如高士并立,风至岸然。崖际草木,亦作严冷状。树多松,疏疏罗植,偃仰离奇各有态;倒影水中,又有如游龙百余,水流波动,势欲飞起。峰之下,先生祠堂在焉。意当日垂纶,应在是地,固无登峰求鱼之理也。故曰:“峰也,而台称之者,后人为之也。”

山既奇秀,境复幽蒨,欲舣舟一登,而舟子固持不可,不能强,因致礼焉,遂行;于是足不及游而目游之。俯仰间,清风徐来,无名之香,四山飓至;则鼻游之。舟子谓滩水甚佳,试之良然,盖是即陆羽所品十九泉也;则舌游之。顷之,帆行峰转,瞻望不及矣。返坐舟中,细择其峰峦起止,径路出没之态。惝恍间,如舍舟登陆,如披草寻磴,如振衣最高处,下瞰群山趋列,或秀静如文,或雄拔如武,大似云台诸将相,非不杰然卓立,觉视先生,悉在下风;盖神游之矣。思稍倦,隐几卧,而空濛滴沥之状,竟与魂魄往来;于是乎并以梦游,觉而日之夕矣。舟泊前渚,人稍定,呼舟子,劳以酒。细询之曰:“若尝登钓台乎? 山中之景何若? 其上更有异否?四际云物,何如奇也?”舟子具能答之;于是乎并以耳游。噫嘻! 快矣哉,是游乎!

客或笑谓:“郑子足未出舟中一步,游于何有?”“嗟乎! 客不闻乎! 昔宗少文卧游五岳,孙兴公遥赋天台,皆未尝身历其地。余今所得,较诸二子,不多乎哉? 故曰:以为游,则亦游矣!”客曰:“微子言,不及此;虽然,少文之画,兴公之文,盍处一焉以谢山灵?”余窃愧未之逮也,遂为之记。

(据上海三民图书公司《清文观止》)

郑日奎,生卒年不详,约1672年前后在世。字次公,号静庵,江西贵溪县人。清顺治十六年(公元1659年)中进士,授庶吉士,散馆后,被任命为礼部主事。《钓台记》写作者公务途中乘舟过钓台追慕古人而羡山水的心情,重点描绘了目七里滩而望钓台的情景,表现了作者乐乎山水的恬适心境。对景物的描述细腻而具特征,望景生情,情景交融,颇有特色。

文章一开头便紧扣题目,对钓台作了介绍,点明了所游对象的特定性。先说钓台的方位,继写钓台的得名,说明这是一处历史遗迹,汉代严子陵隐居垂钓的地方,并对此作了直接的颇动感情的详述:“先生(严光,子陵)风节,辉映千古,予夙慕之。”由“慕”先生风节到“奇”先生遗迹,所以“思得一游为快”。这就十分明白地交代了此次游钓台的缘起。这一段的最后,作者又写了北游的特定性,说明并非专程来游,而是公务在身,“奉檄北上”,在匆忙赶路中所做的一次“非游”之游“以为游则亦游”之游。

以下两大段是全篇的重点。文章以游踪为线,在不能足踏亲历的游览中,对钓鱼台及七里滩一带的奇特景物作了多侧面多感官的详细描绘,使人随同作者领略到了钓台风光的雄浑和风韵。

第一部分承上“心奇甚,思得一游为快”,写舟行之中盼望看到七里滩和钓台的急切心情以及所见钓台的奇特风光。作者乘船从常山出发,沿途三百里,虽“山水皆有可观者”,但均无暇顾及,仅是点头而已,而心里想的渴于见到的则是七里滩与钓台,所以一再告诫船夫过七里滩时一定不要忘记告诉。过了一天,船在万山夹岸的江水中行进,“忽睹云际双峰,崭然秀峙”,顿觉非同一般。一问,果然就是钓台。昼思暮想的钓台终于见到了。于是,作者抓住钓台的特点,尽详尽细地做了立体的描述:“所谓两台,实两峰也。”“台东西跱,相距可数百步,石铁色,陟起江干,数百仞不肯止。巉岩傲睨,如高士并立,风致岸然。”可以看出,作者笔下的钓台,已融入了作者仰慕的“先生风节”,高耸伟岸,壁立江边,傲视一切,全然是高士的岸然风采,甚至连石头也是那么协调一致的“铁色”。这里既是写山又是写人,山像“先生”的为人,人如百仞傲视的高山。虽是写景,实则景以寄情,景中寓情,情在景中,情与景达到了自然地交融。作者层层写出景,而处处无不在写“先生”。“崖际草木,亦作严冷状”的“亦”字直把前后所写景物的特征——严冷——活托了出来,所有景物无不显现出一种高俊威严的壮美,就连树也是“罗植”,而且“多松”,“偃仰离奇各有态”,“倒影水中,又有如游龙百余,水波流动,势欲飞起”。如果说前面的描写是静态的壮美,那这里由实到虚、由静到动的描写却又是一番动态的壮美,而就在这具有静态壮美、动态壮美的山山水水的衬映之中,“峰之下,先生祠堂在焉”。而且推想当年子陵先生的垂钓,应该就在此处,至于将峰叫作台,则是“后人为之”。作者又一次扣题说明了“钓台”的来历。文章到此,有关钓台及其相关景物已可使人心昭目晰,“游钓台”的任务也似乎已经完成,但文章忽又迭起波澜,为读者进一步领略七里滩及钓台的风姿神韵开拓了新的境域。

第二部分多感官多侧面地写出了七里滩一带风景的奇异,巧妙地把写景与游兴又向前推进一步。诱人的景色使作者很想停船靠岸登上去游个痛快,但因船夫不便强勉,而况公务在身,只好继续行进。至此,似乎已是“山穷水复”,无景可观无游可记的了。然而作者却把笔峰一转,顿时“枊暗花明”,各部感官情满意浓地展现出了一幅“足不及游”的生动可感的画面。“目游之”,“山既奇秀,境复幽蒨”;“鼻游之”,“清风徐来,无名之香,四山飓至”;“舌游之”,滩水甚佳,试之良然”,简直就像当年唐人陆羽所品尝过的十九泉那样甘甜;“神游之”,“惝恍间,如舍舟登陆,如披草寻磴,如振衣最高处,下瞰群山趋列。”虽各有态姿,然与钓台相比,“悉在下风”,褒美钓台之笔又一次相机而出。数游之后,船行人倦,“隐几卧”“并以梦游”;细询船夫,又闻山中之“奇”、“异”,“并以耳游”。至此,作者游钓台的畅快之情已难以自抑,不觉溢于言表,终至大呼“噫嘻! 快矣哉,是游乎”! 其欣喜于眉宇激动于手足的情景和壮美的七里滩、钓台风光也一并展现在读者的面前。

文章的最后一段写出了这是一次奇游,表达了作者快游之后自乐自矜的戏谑心情。所谓奇游就奇在“郑子足未出舟一步”,而较之古人“卧游五岳”、“遥赋天台”所得要多。尽管是属“草草行道中”“足不及游”,但从所得来看,“以为游,则亦游矣。”想到古人每于游后,或画或文“以谢山灵”,于是作者就写下了这篇记游的文字。

这篇游记,长不足千把字,而且所记是于“草草行道中”的一次“足不及游”的“目游”,但作者却以特有的角度,调动诸多手段,把景物写得有声有色有情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其内容和构成来看,它包括了所历游踪、所见风貌、所得观感三个部分,以此三个部分构成了一个以游踪为骨骼、以景物风貌为血肉、以观感为灵魂的有神之躯,移情于景,景中有“我”,物我浑然成一体。作者对自然美的评价及其所表现出来的生活情趣也因此产生了很强的感染力,最终,文章慕“先生”、羡山水的立意也便得到了充分地体现。

本篇的语言有“以奇句夺目,使之一见而惊”(李渔《闲情偶寄》)的特色,对表现文章的主旨产生了奇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