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王士祯诗《真州绝句》
诗歌·王士祯诗《真州绝句》
晓上江楼最上层,去帆婀娜意难胜。白沙亭下潮千尺,直送离心到秣陵。
其 二
江干多是钓人居,柳陌菱塘一带疏。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
其 三
江乡春事最堪怜,寒食清明欲禁烟。残月晓风仙掌路,何人为吊柳屯田?
王士祯(1634—1711),初名士禛,字子真、贻上,号阮亭,别号渔洋山人,新城(今山东省桓台县)人。他出生于世代簪缨之家,受家学熏陶,幼即能诗。顺治十二年(1655),王士祯入京参加会试中式,三年后通过殿试,居进士二甲。顺治十七年,他赴扬州就任推官。五年后,调任京官,在户部郎中任上,因其文才得康熙皇帝赏识,改翰林院侍讲,迁侍读,入直南书房,清代汉臣自部曹改词臣,王士祯是头一个。康熙皇帝曾征其诗,录上三百篇,名《御览集》。王士祯累官至刑部尚书,康熙五十年病逝于家乡。卒后,因避清世宗爱新觉罗·胤祯讳,其名补追改为士正。乾隆三十九年(1774)诏改其名为士祯,谥文简。
在文学上,王士祯以揭櫫“神韵”说名世。王士祯本人的美学思想有个发展过程。大致说来,他年轻时“惟务博综该洽,以求兼长”,但其心所钟为唐诗中的古澹清新;中年时“越三唐而事两宋”,眼界有所扩大,但出发点并末改变;晚年所好又是“太音希声”,即王维等人隽永超逸而非雄鸷奥博的作品(参阅士祯门弟子俞兆晟《渔洋诗话序》)贯穿上述三阶段的是对“神韵”的追求,关于其要旨,朱东润先生已言之凿凿:“神韵之义,大体可知,盖单言曰韵,重言曰神韵,又曰风神,累言之则曰兴会风神,指实言之则曰清远,而其义则与雄浑、豪健对待者也。凡渔洋之说如此。”(《中国文学论集·王士祯诗论述略》)用我们今天的话来说,所谓“神韵”,作为一种艺术规范,兼综了欲言还止、藏而不露的创作态度,冲淡闲远、隽永超逸的艺术风格,以及言近旨远、含蓄蕴藉的艺术效果;作为一种艺术典范,是王维、裴迪等人那些超逸绝尘的诗歌的创作实践与经验的概括。《秦淮杂诗》与《真州绝句》均为“神韵”诗代表作。
《秦淮杂诗》作于顺治十八年(1661),其时王士祯在扬州推官任上,曾游吴下、客居金陵(今南京)。金陵风光本佳,横贯市区的秦淮河更有胜景之称。在明代的金陵,秦淮河畔颇为繁华,画舫舞榭经常笙歌达旦。经过明末清初的动乱,王士祯所见到的“秦淮胜地”已非旧日模样。他感时伤逝,写下了这组《秦淮杂诗》共十四首。入选本书的是第一首和第八首。
第一首上联写情,下联写景,情景相互交融。作者对秦淮胜地向往已久,故说:“年来肠断秣陵舟,梦绕秦淮水上楼。”“断肠”一词有二义,一为极度悲伤,二为极度思念。前者如曹操《蒿里行》:“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后者如曹丕《燕歌行》:“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自然,因思而悲是常见的心理现象,故此二义亦相通。王士祯这句诗中的“肠断”,用的是第二义,与下句的“梦绕”相对应,合言正所谓“昼思夜想”,可见作者对秦淮胜景的情之切、思之深。在诗中,秣陵属地而言舟,秦淮属水而言楼,可见此舟非一般的舟,乃是行驶或停泊于内陆河的画船游舫;此楼亦非一般的楼,而是临水的雕梁画栋,这确实是秦淮胜景的特色。此地曾经繁华一时、声名远播,正是作者为之“肠断”“梦绕”所在。下联“十日雨丝风片里,浓春烟景似残秋”,写诗人亲履其境后的印象。明代汤显祖剧作《牡丹亭》第十出《惊梦》有云:“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王士祯的诗句脱化于此,而又自出新意。上引《牡丹亭》诸句重在描写令人神怡的美景,而王士祯的“浓春烟景似残秋”却透露出无限的感伤。在我国的传统观念里,春天是万象更新,生机盎然的,秋季则是金风肃杀,万物萧条的。“浓春”不是初春,而是春意正浓的时节;“残秋”显然一片凋零、届近严冬了。春意正浓的秦淮胜地,本应姹紫妍红、美不胜收,如今却是这等苍凉,作者的感受何其深沉! 这种感受的内容是什么,作者并末明言。古典诗词历来有“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陆机《文赋》)的传统,也许诗人是为春光难留、韶华难驻而感伤吧! “残秋”是时令即将交替的关捩点,也许诗人由时令的交替想到王朝的兴替,顿起故国之思、黍离之悲吧! 也许诗人什么都没想,只是为秦淮河畔的实况与自己的心理预期大相径庭而觉得失望吧! 作者虽未显言,读者却可因此而生出许多联想与忖度,欣赏此诗的丰富美感,这便是王士祯所倾心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妙处。“神韵”妙就妙在善于引导读者由其所言认识其所不言或所未言。本诗的上联通过言怀虚写秦淮的人文景观(舟、楼),但秣陵的自然地理特点(秦淮河流贯市区)已寓于其中;下联通过记游实写秦淮的自然景观(雨丝风片、浓春烟景),但当时社会变迁的痕迹(秦淮无复旧日繁华)也宛然可寻。作者先写其思——对秦淮胜景的企慕之深、预想之高,再写其感——“浓春烟景似残秋”,如此衬托之下,作者虽未将所闻所见和盘托出,读者也不难加以猜测了。
沈德潜论及王士祯《秦淮杂诗》时说:“诸咏皆琐屑不甚关系”(《清诗别裁集》卷四),即各首之间的联系不密切。所选的第八首,写作者缅怀往事、愤恨昏君佞臣沉溺声色而误国。
首句“新歌细字写冰纨”,直译是用“细字”(蝇头小楷之类)将“新歌”写在“冰纨”上,作者自注:“弘光时,阮司马常以吴绫作朱丝阑书《燕子笺》诸剧进宫中。”“弘光”是南明福王朱由崧的年号(1644—1645)。“阮司马”即南明大臣阮大铖,其时官至兵部尚书、右副都御史。阮大铖本仕明朝,由于依附魏忠贤而被罢黜。明亡后,他与马士英迎立福王,备受重用。南明亡后,阮大铖降清,随清军攻仙霞关时死于途中。此人擅长戏曲,著有传奇九种,《燕子笺》为其代表作,内容是唐代士人霍都梁与名妓华行云及礼部尚书之女郦飞云的爱情故事,颇有文采,弘光年间,阮大铖将它誊写在有红线格子(“朱丝阑”)的高级丝织品上进献给福王,迎合其声色之好。诗的下句“小部君王带笑看”,就是写福王笑逐颜开地欣赏演出。“小部”本是唐玄宗时梨园法部所设置的乐队,此处代指演出于南明宫廷的戏班子。据侯方域的记载:“金陵为明之留都,社稷百官皆在;而又当太平盛世,人易为乐。其士女之问桃叶渡、游雨花台者,趾相错也。梨园以技鸣者,无论数十辈。”(《壮悔堂文集·马伶传》)王士祯这两句诗,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南明政权的腐败。接下去,作者要发表评论了。诗人没有直陈胸臆,而是用了曲笔:“千载秦淮呜咽水,不应仍恨孔都官。”不说自己在呜咽,而说秦淮水在呜咽;不直斥阮大铖奸佞误国、宜为千夫所指,而引用了历史典故,通过与孔都官的比较来表明诗人的态度。这种寓情于景、借古讽今的手法,显出作者希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用心(当然若与前一首诗比较,此诗的寓意应当说还是比较明显的)。“孔都官”即孔范,是南朝陈后主的十大“狎客”之一。他身为都官尚书,在北方强敌隋朝大军压境之际,还给陈后主吃定心丸,说“隋军无渡江理”(《南史》卷十),一味陪陈后主玩乐,其行径和千载之后的阮大铖不乏相似之处。孔范这样的佞臣,历来为有正义感的人所切齿痛恨,诗人却逆挽一笔,说:“不应仍恨孔都官。”那么,应当恨谁呢? 读者自然会想到阮大铖。阮大铖看来的确比江总更卑劣(江总在陈亡后被隋文帝流放,没有阮大铖事清这一节),更值得痛恨。不过,像陈后主和南明福王这样的昏君又该作何评价呢?读者可以深思,作者却不须明言(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也不可能明言)。渔洋曾称赞王维《息夫人》诗说:“‘看花满眼泪,不共楚王言’,更不著判断一语,此盛唐所以为高。”又曾引姜夔诗论说:“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渔洋诗话》卷上)他自己写的这首咏史诗,正贯彻了上述主张。
《真州绝句》同样体现了“神韵”的特点。所选的三首,其一写清晨登高,远眺帆影而心随潮远,寄托自己的离情别意;其二写江岸渔村暮景,渔民的房舍稀稀疏疏地散布在一片柳陌菱塘之中。夕阳斜照、风平浪静之际,舶岸的渔船正忙着卖鲈鱼,真是一派诗情画意;其三写江村风俗,乡民在寒食节以禁火来纪念春秋时介之推。按理,凡是在历史上有贡献的人都会得到应有的纪念,诗人由此想到真州是北宋著名词人柳永的墓葬所在地,不知有谁还会想起去凭吊他? 句里行间,充满了深情厚意。作者所表过的离情别意、诗情画意、深情厚意,我们作为读者都可以感受得到,但若要想准确加以界说则不能不觉得棘手,其所以如此,是由于这些诗歌写得相当含蓄蕴藉。用现代心理学的术语来说,这样的诗歌在读者心中唤起的是泛化(而非分化)的情感反应,它们的内涵不那么清晰,但读者尽可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去加以补充;它们的感染力不那么强烈,难以震撼读者的心灵,但却可以引出虽则淡淡却经久不衰的心绪,殆所谓“文已尽而意有余”(钟嵘《诗品》)。这三首诗中,写得最美的当推“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作者亦以之自诩,曾道此联“江、淮间多写为图画”(《渔洋诗话》)。为什么是“半江红树”呢? 薄暮时分,太阳斜射,江的西岸由于背着阳光而逐渐变暗,东岸则能较长时间地承受阳光的余辉,显得格外美丽动人。这是“钓人”劳作返家的时分,是收获的时分,也是江干人来人往的热闹时分(与“卖鲈鱼”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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