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植诗《赠白马王彪·并序》

2019-09-14 可可诗词网-古代诗文名篇 https://www.kekeshici.com

曹植诗《赠白马王彪·并序》

黄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毒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

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岗。修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郁纡将何念? 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鸣衡扼,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常太息。

太息将何为? 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没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殷勤? 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 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爱玉体,俱享黄发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

曹植(字子建)的诗,是建安诗歌文人化过程完成的标志。他的诗,钟嵘评之为“骨气奇高,词采华茂”(《诗品》)。“骨气奇高”,属于思想内容方面;“词采华茂”,属于语言形式方面。他的诗正是从思想内容到语言形式两个方面都表现了鲜明的文人诗歌的特征。从诗歌史的角度看,曹植诗的成就正是他融汇了建安诗歌的两个源头:乐府民歌和汉末古诗,而又加以提高和升华的结果。子建依仗于此,攀上了“建安之杰”(《诗品》)那高高的艺术峰峦。

曹植生平不得意,受其兄曹丕的猜忌与打击,一直沉浸在痛苦与愤疾中,作品中表达最为激烈的,便是这首《赠白马王彪》。骁勇善战的任城王曹彰,为曹植的同母兄,他突然死去,子建的心情伤痛甚深。归途中,植与彪欲同路东归,以叙隔阔之思,又不得,曹植内心伤痛之中又加愤恨,作成此诗。

全诗七章,曲折连环,层层推进。第一章写“归旧疆”即返回封地时对京城之眷恋。第二章写途中遇霖雨,“改辙登高岗”之疲劳。第三章抒发对“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亦即对小人挑拨其兄弟关系的愤恨。第四章写秋日原野上萧条日暮的景象,抒发自己凄凉的情怀。第五章抒写因任城王暴薨而引起的悲痛。第六章宽慰白马王彪。第七章以相嘱保重作结。

此诗自第三章始,每章首句重复前章末句最后两个字,故全诗有连环之妙。从结构上说: 第一、二章缓缓起头,渐孕悲情。第三章情绪转而激愤。第四章以景物渲染,极写悲凄情怀。第五章达到悲情之高潮。第六章转以“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之豪言达语相慰,语气开始转缓。第七章怀疑“天命”、“列仙”,述及“变故”、“离别”,作长言相嘱,颇有余意袅袅未尽之致。

第五章是全诗悲情高潮。子建哀逝之感本甚浓烈,曹彰的死更使他痛感到人生无常。自己虽位为藩王,却处在被监视和任意摆布的地位。一个个性意识十分强烈的人,却不得不任人宰制。于是,他痛楚地发出了“天命与我违”的呼喊!

虽屡次横遭打击,但曹植仍然慷慨之志不坠。不过语调中往往透露出一股悲凉的意味。就在写作《赠白马王彪》那一段时间中,也就是他因曹彰之死和监国使者的压抑精神上十分痛苦的时候,从《杂诗》“仆夫早严驾”一首知道他也还是在歌吟着自己“赴忧国”的壮志。

此诗作于黄初四年朝京师以后从洛阳回封地的路上,“东路安足由”者,是说诗人不愿返回封地。黄节曰:“植于黄初四年徙封雍丘,来朝洛阳,欲从征孙权,不愿东归,故曰: ‘东路安足由’也。”(《曹子建诗注》)然而现实却是报国无门,被迫“闲居”,在诗人“惜哉无方舟”的叹息中充溢着一腔寥落、凄怅之情。

曹植这一类抒写自己被压抑苦闷的诗,风格沉痛而悱恻,凄伤而缠绵,委婉之中充溢着不满,悲愤之中又不绝于企望,情感的抒发十分细腻,加之篇章之安排曲折腾挪,因而在建安诗歌中是十分引人注目的。钟嵘所谓“情兼雅怨”(《诗品》)者,正是在于此。建安其他诗人,都没有过子建这种胸怀大志而弃置不用、身为藩王而陋同匹夫的生活经历,因而也都没有这样的诗作。曹操虽有悲凉之句,但这种悲凉总伴随着一种苍莽的情怀; 而且孟德所悲乃在于社会之残破、行军之艰难,并非悲伤个人之被压抑。曹丕写思妇游子的离情别绪之作,也有曲折腾挪的艺术特色,对于人物内心世界的表现也较为深入,但毕竟所写非己。惟有曹植真切地抒写了自己内心的苦闷,从而使建安诗歌在刻画人物内心世界上大大地深入了一步,艺术的表现因而也更为细腻。在中国文学史上,像曹植这样充沛地展示了一个失意个性之内心世界的诗人文士,此前还只有屈原一人。

对渴望建功立业的慷慨情怀之激昂的抒发,对备受压抑的苦闷悲伤的深婉的吟唱,主要构成了曹植诗对一个觉醒了的个性心灵之丰富而深沉的表现,这正是钟嵘所谓“骨气奇高”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