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文《蓝田县丞厅壁记》
韩愈文《蓝田县丞厅壁记》
丞之职所以贰令,于一邑无所不当问。其下主簿、尉,主簿、尉乃有分职。丞位高而偪,例以嫌不可否事。文书行,吏抱成案诣丞。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行以进,平立,睨丞曰:“当署。”丞涉笔占位署,惟谨。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则退。不敢略省,漫不知何事。官虽尊,力势反出主簿、尉下。谚数慢,必曰:“丞。”至以相訾警。丞之设,岂端使然哉!
博陵崔斯立,种学绩文,以蓄其有,泓涵演迤,日大以肆。贞元初,挟其能,战艺于京师,再进再屈千人。元和初,以前大理评事言得失黜官,再转而为丞兹邑。始至,喟然曰:“官无卑,顾材不足塞职。”既噤不得施用,又喟然曰:“丞哉! 丞哉! 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则尽枿去牙角,一蹑故迹,破崖岸而为之。
丞厅故有记,坏陋污不可读。斯立易桷与瓦,墁治壁,悉书前任人名氏。庭有老槐四行,南墙巨竹千挺,俨立若相持,水?循除鸣。 斯立痛扫溉,对树二松,日吟哦其间。有问者,辄对曰:“余方有公事,子姑去。”考功郎中、知制诰韩愈记。
《蓝田县丞厅壁记》作于唐元和十年(815),当时韩愈四十岁,任考功郎中兼知制诰。这是作者为其好友蓝田县丞崔斯立所作的一篇厅壁记。该文通过描写设置县丞官职的不合理,抨击封建官僚制度的腐朽,为有职而无实权、有才而不得任用的知识分子鸣不平,具有鲜明的现实针对性和尖锐的批判锋芒。
前人曾称该作为“奇文”,它在艺术上确实奇妙独特,精采绝伦,取得了极高的成就。首先,它写法新。这是一篇厅壁记。旧时官府的厅壁记,是专门用来记叙前后任的姓名及其履历,书写在厅堂的墙壁上,具有一定的格式,封演的《封氏闻见记》卷五云:“朝廷百司诸厅,皆有壁记,叙官秩创置及迁授始末,原其作意,盖欲著前政履历而发将来健羡焉。故为记之体贵其说事详雅,不为苟饰。”这样的作品容易写成平极乏味的官样文章,或者成为虚夸不实的粉饰之作。韩愈的这篇厅壁记,不复依傍,一反旧例,写得别开生面。它没有去繁琐地罗列蓝田县丞前后任的姓名履历,而是通过一些具体生动的事例以小见大,以少总多,着重揭示社会相,从一个侧面勾勒当时官场活生生的图画,让人真切地感到它的荒谬与腐败。它更没有歌功颂德,褒扬政绩,而是笔带嘲谑,语夹风霜,“纯以诙诡出之”(张裕钊语,转引自《韩昌黎文集校注》卷二)来揭露官僚制度的弊病,反映知识分子怀才不遇的苦闷,“丞哉! 丞哉!余不负丞,而丞负余”,崔斯立的感叹就饱和着有才之士报国无门的无限辛酸。全文寓庄于谐,寄意深婉,形式上是一篇厅壁记,实际是尖锐泼辣的讽刺小品文。韩文那种“道人之所不道,到人之所不到”(孙樵《与王霖秀才书》)的创造性和新鲜感,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其次,它结构巧妙。全文分两大段。第一段从总体上说明设置县丞官职的不合理。开头说县丞是一县的副行政长官,“无所不当问”,似乎职权很大。然后笔锋一转写县丞由于职位逼近县令,容易引起县令的疑忌,为了避嫌,照例对公事不加可否,实际是无一事可问。接着写县丞傀儡似地在公文上签字的尴尬相,写数说散漫的官员总是提到县丞的俗谚,写有时甚至以县丞作为骂人的话,或详叙,或略写,一一加以印证。最后以“丞之设,岂端使然哉”的感叹作小结,点出设置县丞官职的荒谬,使人领悟到这种弊病是官僚制度的必然产物。第二段具体地写到崔斯立怀抱用世之心担任蓝田县丞,却有职无权,无所作为。这是文章的重点所在,又是对上段内容的具体化。起首先渲染崔的才能学识和抱负,这是采取抬高跌重的手法,为下文写崔的失意作衬托。后叙崔在碰壁以后感叹无用武之地,逐渐磨去棱角,以种树吟诗度日,进一步揭露不合理的官僚制度导致了无数知识分子怀才不遇的悲剧。这两段分别从宏观和微观的角度来描写,从一般和个别的意义上来揭示,做到了宏观和微观的互相结合,一般和个别的互相作用,从而深刻而形象地揭示了文章的主旨。
此文不仅运思精严,而且机警灵动,在宏观描写中常具有微观刻画,如第一段中丞在公文上签字的叙写就是典型的例子;相反,在个别描摹中又融和着一般意义中的揭示,如第二段在对崔斯立遭遇的具体描写中,那“丞哉! 丞哉”的喟叹就提到了官僚制度的总体高度。总体描写和具体刻画互相渗透,错综变化,腾挪跌宕;宏观展示和微观摹写前后衔接,遥相呼应,融成一体,全文的结构就是这样地精巧而又和谐。
再者,它叙写活。厅壁记往往被写成板着面孔记事议论的严肃文字,韩愈的这篇文章却写得生动活泼,谐趣横生。其重要原因之一是作者重视细节描写,善于选取典型场景加以具体而微的刻画,把所要表现的事物写得绘声绘影,逼真传神。第一段写县丞为了怕引起县令的疑忌,于是只好遇事不多顾闻,尽量回避,而县的下级官吏看准县令不愿县丞多插手的心思,也把县丞看作县衙中多余的人物,这样就使县丞处在傀儡般的难堪境地。对这些,作者不是停留在抽象叙说上,而是选取县丞在公文上签字的情景加以描绘。短短几句,把封建官场中一幕滑稽剧写得维妙维肖,声情毕现。那县吏仗势欺人,根本不把县丞放在眼里的势利嘴脸;那县丞逆来顺受,签字时不敢看公文的内容一眼,只知拿起笔小心谨慎地在适当的地方署名的可怜相,都刻画得入木三分,力透纸背,完全是一副生动的小说笔墨。第二段写崔斯立担任蓝田县丞后,由于有职无权,只得无所事事,这也选择了一个典型的细节进行描摹:他在庭院里种上松树,整天在其中吟咏诗词,别人问他,他却回答:“余方有公事,子姑去。”以无事为公事,在这种自我解嘲中熔铸着知识分子有才而不能用的悲愤和不平。这样写,不仅形象具体,而且反话正说,有着强烈的讽刺意味。
该文活泼灵变的又一原因,是语言精炼准确,生动传神。全文才三百余字,可是有描写,有感叹,有议论;或正叙,或反嘲;或义在文中,或意在言外,以少许的文字表现了丰富的内容。文章描写县丞的办公处所说:“庭有老槐四行,南墙巨竹千挺,俨立若相持,水?循除鸣。”寥寥几笔,就写出了该处幽雅冷清的环境,衬托了县丞崔斯立的悠闲无聊。我们仿佛看到主人公在这样的处境中那颗渴望一展宏图的心在跳荡。作者还善于准确地选择富有表现力的词语叙事写人。如写县吏拿公文让县丞签字的情景:“卷其前,钳以左手,右手摘纸尾,雁鹜行以进。”县吏早已视县丞为傀儡,所以他用手紧紧夹住卷起的公文,只让县丞看到该署名的纸尾部分,一个“钳”字,既精确地写出了吏的动作,又把他不屑让县丞多看一眼公文内容的心理生动地显露出来了。接着写:“平立,睨丞。”“睨”是斜视,平立而斜视,又写尽了县吏对丞的轻蔑态度。下面叙述县丞签字后和县吏的对话:“目吏,问:‘可不可?’吏曰:‘得。’”“得”,就是“行了”、“可以”的意思。这个口语化的“得”字,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再次形象地突现出县吏卑视的神情。以上几个词语的准确运用,把黑暗官场中的势利小人写得活灵活现跃然纸上,充分显示了这篇散文卓越的语言技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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