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赋·张衡赋《归田赋》
辞赋·张衡赋《归田赋》
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
于是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鸧鹒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
尔乃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触矢而毙,贪饵吞钩。 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鯋鰡。
于是曜灵俄景,继以望舒,极般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乎蓬庐。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苟纵心于物外,安知荣辱之所如!
(据胡刻《文选》本)
《归田赋》写作时间与动机,据唐代李善的注释是:“张衡仕不得志,欲归于田,因作此赋。”考察《后汉书·张衡传》,张衡并没有归田隐居的经历,只是说:“顺帝初,再转,复为太史令,衡不慕当世,所居之官,辄积年不徙。自去史职,五载复还。”清代张云璈《选学胶言》认为本传的这段话就是李善注释所说的“仕不得志”,因此他说:“归田之赋,意在斯时。”按张衡在安帝建光元年(121年)四十四岁时迁为公车司马令(此前已经担任六年太史令之职),这个职位能接近皇帝,较有权势。安帝死后,他在顺帝永建元年(126年)四十九岁时又复转为太史令,俸禄虽未减,但当时普遍认为他是被贬职,但张衡却不以为意,他写了《应间》来做回答。在序中说:“间者观余去史职五载而复还,非进取之势也。唯衡内识利钝,操心不改;或不知我者,以为失志矣。”“操心未改”,表明当时进取之心尚未泯灭。而且在顺帝阳嘉(132—135)时他还多次上疏陈事,针砭时弊,并为顺帝赏识,提升为侍中,做了皇帝的高级顾问,“掌侍左右,赞导众事,顾问应对”。顺帝经常将他“引在帷幄,讽议左右”。不过当时由于顺帝懦弱,阉竖擅权,豪右骄横,张衡很难有所作为。因而“思图身之事”,产生了辞官归隐而远祸全身之念。《归田赋》大约也写于此时,以《归田》名赋,也是失意抒愤,藉物写怀,其主旨与《思玄赋》基本同调,即表达了对黑暗现实的批判,抒写了作者对理想政治的追求和壮志难伸的苦闷,同时也表达了不愿同流合污的高洁品质和归返田园从事著述的愿望。
《归田赋》全文二百十一字,大致分为四部分。自开头至“与世事乎长辞”为第一部分,总写归隐田园的原因。“游都邑以永久,无明略以佐时”,说自己虽然长久游宦于京都,却没有高明的谋略去辅佐时君。出仕本为辅君,现却“无明略”,不堪胜任,这看起来是自谦自嘲之词,实则是反语,含有强烈的讥刺意味和隐含着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据史书记载,张衡对名利是非常淡薄的。和帝永元(89—105)年间,郡国推举他为孝廉,这在当时是出仕的“终南捷径”,但他拒绝了;公府又多次征召他出来做官,他不愿接受;安帝永初三年(109),邓太后兄长、大将军邓骘“惊其才”,再三征辟张衡为官,但他始终不答应。直到永初五年(111),安帝“雅闻衡善术学”,用公车专门征召,张衡才应召入朝为郎中,后为太史令。于此可见张衡本无意于仕进。不过,一旦出山了,他就尽力而为,除了从事于“术学”即科学研究工作外,还非常关心国事,曾经数次上疏,陈政事,驳图谶,希望朝廷整顿吏治,简选人材,推行礼制,抑制奢僭。但当时已“权移于下”,其主张难于实现,因而自嘲自叹。接着笔锋一转,冲出一股强烈的愤懑不平之气:“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临川羡鱼、河清未期,都是古谣谚。《淮南子·说林训》:“临流而羡鱼,不如归家织网。”《左传》襄公八年引周佚诗:“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古人认为黄河水清是政治清明的标志,有“圣人出,黄河清”的说法,相传黄河千年才清一次。作者深感人命危浅,要等到政治清明时恐难预期,故此慨叹自己生不逢世,怀才难遇。值得注意的是,他在《归田》与《思玄》中曾两度化用“河清未期”的古谚,这表达了他对现实的绝望。“感蔡子之慷慨,从唐生以决疑”,是借蔡泽失意来抒发自己壮志难酬。据《史记·蔡泽列传》载,战国时燕人蔡泽,曾游历列国、干谒诸侯,却无人赏识,后请魏人唐举相面。唐举说,圣人是不相面的。蔡泽说,富贵靠我自己去努力争取,我所不知道的是还有多少年寿,是否来得及。唐举告诉他还有四十余年。于是蔡泽发愤入秦游说昭王,终于代范睢为秦相。这里是说自己现在的处境虽与当年未入秦的蔡泽一样,想用自己的才学效世而不被君王赏识。蔡泽从唐生决疑后终于有所建树,而自己却仍是穷途失路,难以实现理想和抱负;思想及此,心中不由得郁闷万分。“谅天道之微昧,追渔父以同嬉。”谅,即信、诚,实在。渔父,古时隐居者的代名词。王逸《楚辞·序》:“渔父避世隐身,钓鱼江滨,欣然自乐。”由于天道实在幽暗,透不出一线的光明,因而作者表示要以渔父为榜样,“超埃尘以遐逝,与世事乎长辞”,即超越纷浊的社会现实,远离尘俗而隐居。这实际上是对现实的否定与批判。
接着,作者从三个方面设想和描绘了归隐生活的乐趣。从“于是仲春令月”至“聊以娱情”,描写的是在明丽春景中的逍遥游赏之乐;从“尔乃龙吟方泽”至“悬渊沉之鯋鰡”,表达的是返归自然后的吟啸弋钓之乐;从“于时曜灵俄景”至最后,抒发的是追慕古圣贤,寄情于琴书、文章之乐。三者虽各有侧重,但却有明显的时空联系,而且都被一种厌弃现实向往田园的感情统摄着,形成一个抒情性整体。首先,作者选取一年四季中最富生机的春景,而且抓住春景中极具特征的典型物象——气候清平、草木繁茂、百鸟和鸣,精心构织成一幅清新秀媚的风光图画,以与世俗社会的纷乱污浊相对照,更使人倍觉田园生活的美好,从而引发欣然游观的情致。接着,从空间上紧承上文的“逍遥娱情”,先用“龙吟方泽,虎啸山林”作一比喻性点染,再选用弋猎与垂钓两件典型的山泽生活情事进行铺陈,突出地表现了作者超脱世俗约束、追求悠游自得的个性自由的情趣,这与尘世之人受羁绊于名利场,甚至压抑个性的发展形成一个鲜明的对照。第三方面则从时间上承接上文。“曜灵俄景,继以望舒”,指夕阳西下星月将出之时。“极盘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感老氏之遗诫,将回驾兮蓬庐”。老氏之遗诫,指《道德经》第十二章“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意谓过分游乐会惑乱人的心性。悠游整日,乐不思归,忽感念于老子遗训,驾车回返家中,转而寄情翰墨琴书,以抒发人生旨趣。“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挥翰墨以奋藻,陈三皇之轨模。”据《孔子家语》记载,舜弹五弦琴,歌《南风诗》,其辞有“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这里即取“南风解愠”之意,谓从纷杂的世事困扰中得以解脱。作者表示要以周公、孔子为楷模,以时进退,立志著述,宣扬古先王的遗法。其情志之闲逸高雅,态度之从容自然,与世俗汲汲于荣禄的追求,甚至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又成鲜明对照。通过上述三个方面的铺陈,充分体现了作者高洁的人格,对归隐生活的热烈向往和对现实生活的断然否定。最后二句作结,这既是苦于时政日非、自己无力改变的自我宽解,又表现了超尘绝俗、不以个人的荣辱得失为念,也隐含着对现实的批判。
《归田赋》是现存东汉第一篇以田园生活为题材、专抒作家个人情怀的完整的抒情小赋。它在体制和艺术上都有独创,对以后诗赋的发展有深远的影响。
首先,它改变了汉大赋体制上的定格。在赋前,没有散文化的“述主客以首引”的序文,而是开门见山,直接揭示主题;在赋后,没有“乱以理篇”的结尾,而是意尽便止,毫不拖沓。语言清畅明快,没有奢华虚浮之病;篇幅短小却情意尽宜。它又改变了汉大赋以“体物”为主的写法而重在抒情。虽然,它仍采用了大赋铺排的手法,但是并不那么扬厉宏衍、侈丽夸饰、巨细靡遗,而代之以清丽精炼的文句、鲜明典型的物象抒发深隐真挚的胸襟。它也有大段的景物描写,但不像大赋那样景情分离,“逸词过壮”,“假象过大”,而能作到寓情于景,即景抒情,借助想像创造出一个完整优美的意境。例如那段为人所津津乐道的妙文佳作:“仲春令月,时和气清;原隰郁茂,百草滋荣。王雎鼓翼,仓庚哀鸣,交颈颉颃,关关嘤嘤。于焉逍遥,聊以娱情。”作者以诗人的敏锐和画家的感觉,只淡淡几笔便勾勒出一幅清新素雅的山水画图,那花草、树木、鸟儿,无不显现出旺盛的生命活力;尤其那鸟儿,上下翻飞,交颈和鸣,无所拘束,逍遥自在,更映衬出山野的宁谧。耽于此境,怎不令人心旷神怡宠辱皆忘呢?作者对归田生活的殷切向往之情就这样在写景之中自然地透出,而且带有理想主义色彩和充溢着浪漫情调。在语言艺术上,则是通篇骈俪。其句式整炼平齐,而且多用四字与六字句式,其中四字句主要用于写景,六字句则用来叙事写情,具有一种形式美;其对仗精丽工稳,而且上下联非常协调,如:“龙吟方泽,虎啸山丘”,“仰飞纤缴,俯钓长流”,如“落云间之逸禽,悬渊沉之鯋鰡”,“弹五弦之妙指,咏周、孔之图书”,音节语调抑扬顿挫,具有一种音乐美。须知当时音韵之学还未兴起,张衡却能根据自己的创作经验进行调节配置,于此也可见张衡的艺术匠心。本赋与相如《子虚》、《上林》一样,被刘勰《文心雕龙·丽辞》赞为:“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彩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但却没有相如那种过分夸饰与堆砌文辞之病,它给后世的骈赋、骈文、徘赋以直接影响。
尽管《归田赋》还明显带有其脱胎的汉大赋的痕迹,但它突破了汉大赋的讽颂传统的功利目的的樊篱,冲决了宫苑田猎、游观等传统题材的牢笼,开始把眼光折向山野田园,表现人的主题,表现对时世、人事、苦乐、生死的咏叹,给僵化的汉代文坛吹进了一股清新平畅之风。从此以后,抒情小赋便蔚然而兴了。因此可以说,《归田赋》不仅是汉魏六朝抒情小赋的先声,还是田园文学的开山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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