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行·苦相篇》
豫章行·苦相篇
苦相身为女,卑陋难再陈。
男儿当门户,堕地自生神。
雄心志四海,万里望风尘。
女育无欣爱,不为家所珍。
长大逃深室,藏头羞见人。
垂泪适他乡,忽如雨绝云。
低头和颜色,素齿结朱唇。
跪拜无复数,婢妾如严宾。
情合同云汉,葵藿仰阳春。
心乖甚水火,百恶集其身。
玉颜随年变,丈夫多好新。
昔为形与影,今为胡与秦。
胡秦时相见,一绝逾参辰。
傅玄(217年—278年),字休奕,北地泥阳人。(今甘肃宁县东南。按:此即汉置的泥阳县,属北地郡,后汉因之,晋为郡治。又,三国时魏置泥阳县于今陕西耀县东南。《晋书》冠以“北地泥阳”,当特指汉置泥阳。 )《晋书·本传》载:傅玄“博学善属文,解锺律;性刚劲亮直”,历仕魏、晋两代,直言敢谏, “陈事切直”,致使“贵游慑伏,台阁生风”。为官后, “虽显贵,而著述不废”; 著有《傅子》内外篇。他是晋初著名诗人,所作乐府诗能继承汉乐府民歌反映社会生活的现实主义优良传统,其中特别是以妇女问题为题材的作品,成就尤为突出。如这首《豫章行·苦相篇》。
《豫章行》,汉乐府《相和歌·清调曲》名;现存古辞写豫章山上白杨变为洛阳宫中栋梁,述其与根株分离之苦。后曹植、陆机、谢灵运等均有拟作。《乐府解题》谓陆、谢之作“皆伤离别,言寿短景驰,容华不久”;而傅玄此篇,乃“言尽力于人,终以华落见弃”。诗题为“苦相篇”,苦相,犹言薄命。诗中所写女子的薄命一生,正是封建社会中薄命女子悲惨命运的缩影。
诗歌描写了女子从出生、成长到出嫁以至婚后生活的整个过程,深刻地揭示了封建社会女子地位的低下和身心所遭受的严重摧残。女子一生下来,便“不为家所珍”。重男轻女的社会心理,使女子从呱呱落地时,便堕入了连父母亲人都不喜爱的深渊。长大以后不能抛头露面,森严的封建礼教使女子整天只能躲避在深闺内室中, “藏头羞见人”。一般说来,人只有做了错事才自感羞愧,见不得人;没有任何过错而羞于见人,其悲剧根源就在于她生下来是个女子。可见世道之不公,女子所受压迫之沉重。
如果说少女时就已经背上了沉重的心灵压力,那么出嫁后这种压力则格外沉重。在婆婆家更要自我敛抑,小心翼翼,整天低头敛眉,和颜悦色,话不能多说一句、说错一句;事事循规蹈矩,不能越雷池半步。即便是对婢女,也须敬若严宾。如果说封建社会是一个泯灭人个性的社会,那么,种种封建礼教束缚下的女子,则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格独立和自由。她们独立的个性被戕戮殆尽,凡事只能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忍辱负重。如果说这些形体上的痛苦束缚,已使人不堪忍受的话,那么,女子在精神上、心灵上所遭受的摧残,则更为严酷。这就是女子得不到真正的爱情和幸福!当丈夫和自己情投意合时还比较融洽,但也只能象葵藿之仰赖春天的暖日和风一样,仰赖丈夫施舍式的爱情。一旦丈夫不顺心,心意相悖,则比水火之不相容还要厉害。而且红颜易老,色衰爱驰,因男子的喜新厌旧,等待着女子的只有被遗弃的悲剧结局。人年貌上的衰老是永远不可避免的,因而女子的悲剧结局也是必然的。
傅玄在他的另一首《明月篇》诗中,也曾描写过女子的这种不幸命运。诗写道: “娇子多好言,欢合易为姿。玉颜盛有时,秀色随年衰。常恐新间旧,变故兴细微。浮萍本无根,非水将何依。忧喜更相接,乐极还自悲。”在容妍欢合之时,女子的命运中便已埋下了悲剧的种子。自古红颜多薄命,红颜的薄命,是“百恶集其身”的封建制度造成的。女子的人生悲剧不是单纯的、孤立的,它是社会悲剧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这正是《豫章行·苦相篇》的社会意义之所在。
这首诗在写作艺术上有两点比较突出:一是对比鲜明,二是比喻生动。先谈第一点,对比手法的运用。艺术上的对比,可以使对比双方的特征格外鲜明,从而产生格外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这首诗写女子不幸史,但却先写男子的幸运史,将男尊与女卑对立地展示在人们面前: “男儿当门户,堕地自生神。雄心志四海,万里望风尘。”男儿一落地便被视为掌上明珠,视为将来当门立户的顶梁柱。男子长大后,雄心勃勃,志在四海,风尘万里,大展鸿图。这跟女子的不幸命运恰成鲜明对比。这就更加反衬出女子地位的卑鄙和人生遭际的凄惨。此外,女子出嫁后,丈夫的好恶对她命运的影响,也形成了判若云泥的对比: “情合同云汉”,而“心乖甚水火”; “昔为形与影”,形影不离,而“今为胡与秦”,反目成仇。这些对比,将女子一身如履薄冰、时刻在痛苦中煎熬的处境,深刻地揭示出来。
再谈第二点,比喻生动形象。诗中将女子离家出嫁比喻成“忽如雨绝云”,就象雨点离开云层跌落到未知的大地上一样,女子出嫁后也很难再有与家人欢聚在一起的时候,嫁出门的闺女泼出门的水。而且象绝云的雨点儿不知落在哪里一样,女子出嫁后前景也难以预料。此外,还用“葵藿仰阳春”比喻女子对丈夫的仰赖、倚靠;用水和火的不相容,来比喻心乖意违时男女双方的绝不相容;用如影随形,既比喻双方关系密切,又以客体的影依靠于主体的形,比喻女子以男子为人生支柱;用此出彼没、两不相见的参星和辰星(也叫商星),比喻双方分离后便永无相见之日。所有这些比喻,不但新颖、生动、贴切,而且感情色彩强烈,对于深化作品主题、对于加强女子命运的悲剧性和深刻性,都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总之,在中国古代诗歌中, “写社会重男轻女之心理及女子因而所受之种种痛苦者,傅玄此作,实为仅见。时至今日,犹觉读之有余悲也。”(萧涤非《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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