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咏》
春咏
春从何处来?拂水复惊梅。
云障青琐闼,风吹承露台。
美人隔千里,罗帏闭不开。
无由得共语,空对相思杯。
《南史·文学·吴均传》中,盛赞吴均“文体清拔有古气”,被当时文士誉为“吴均体”。什么是清拔呢?所谓“清拔”,即指意境高远飘逸;所谓“有古气”,指有古诗歌之风。古诗歌之风中,最突出之处即是讲究兴寄,如《诗经》硕鼠之喻,楚辞中香草美人之寄。吴均这一首咏春诗的最突出之点是意境高远,讲究兴寄。
这首诗,题作《春咏》,实则以思美人为主旨。 “思美人”,这是自屈原以后,历代诗人常常吟叹的题材。表面上拟为春怨、情思,实际上含蓄表现了理想不得实现、贤者不能进用的惆怅、感慨。对爱情的恋求,其炽烈真挚,唯有对事业、理想、贤者的向往可相媲美。因此,在郁郁不得志中,很多文学巨子,如张衡、苏轼等,都曾以思美人表现自己对理想的苦苦恋求。 “思美人”的诗赋在委婉缠绵中,大多蕴蓄着一种悲壮的色彩,感人泪下。这是因为这类诗貌似情诗,文字缱绻悱恻,而骨中之意多是慨叹理想求索中的挫折。有一种难平的怨愤在诗行中澎湃,荡人魂魄。
诗言志,不平则鸣,以思美人为兴寄的历代文士,没有一个不是由于逆境而触发诗兴的。如果不知道吴均的遭遇,就很难理解这首春咏之诗的内涵。
吴均虽身世寒微,但由于当时统治阶级推崇文学,所以,先是见誉于沈约、柳恽,后又被推荐给梁靖惠王,梁靖惠王又把吴均推荐给梁武帝。武帝“即日召入赋诗,悦焉,待诏著作,累迁朝奉请”,应该说,吴均的生活道路还是比较平坦的,岂但平坦,简直是有点平步青云了。在这种情况下,吴均能写出“思美人”来吗?当然不能,“为赋新诗强说愁”,是不能感动别人的。
吴均一生中,有一次大的挫折,那就是著述南齐史书《齐春秋》。吴均很想立言、立名,流芳后世,于是拟撰写南齐历史。他向朝廷当局借阅南齐朝有关档案史料,梁武帝不批准。吴均就凭借个人力量,苦心经营,终于撰成《齐春秋》,献给梁武帝。《齐春秋》如实记载了梁武帝在南齐朝辅佐齐明帝创业的事迹。梁武帝萧衍是篡了南齐皇帝的位上台的。萧衍虽然行篡位其事,却厌恶别人实录其事,所以,他对于吴均这部书稿是很反感的。于是,借口《齐春秋》与史实不符,派中书舍人刘之遴去质问。刘之遴诘问数十条,吴均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梁武帝遂抓住了口实,下诏让官署烧掉《齐春秋》史稿,吴均的心血白费了,立言、立名成了泡影,还被论罪免了职。他从青云中跌了下来。当然,吴均写“思美人”的契机,也随着焚书免职一起来了。也就是说,这首诗,当是写在上述事件之后的。
《春咏》分两部分:前二联写景,后两联抒情。
写景部分:起句“春从何处来?”点明《春咏》之题。 “春从何处来?”是问天,自问,还是问人?似有无限情怀、感慨, 欲对人说。作者在论罪免职之后,问起“春从何处来?”应该说,也含蓄着无限的世事的烦恼和困扰。春,美好之景,也是美好境界之谓,它从何处而来?正问出了上下求索中的感慨。“拂水复惊梅”句,是写春的足迹。吹皱一池绿水,惊醒梅花,绽开花蕾。作者给梅花以人格,赋予人的感情。梅花的“感情”,既然是吴均赋予的,就不能不迭印着吴均的感情色彩。这个“惊”字,正写照着吴均此时的心境。苏轼在乌台诗案获罪被释后,曾描写孤鸿: “惊起却回头, 有恨无人省”,也是用了个“惊”字。《类编草堂诗集》引鲖阳居士云:“惊起,贤人不安也。”这也正适用于吴均此时的心境。吴均触逆鳞之怒, “惊”字,正传其时之神。
“云障青琐闼,风吹承露台”。青琐闼,皇宫宫门,青琐,是宫门上刻的连环花纹,因为是用青色涂染,所以叫青琐闼。承露台,汉武帝好神仙,作承露盘以承甘露,和玉屑饮之,以为可以益寿延年。颜师古曾考据说:承露盘高二十丈,大七围,用铜铸就。置承露盘之台即承露台。青琐闼,承露台,既是一种景观,又是皇帝和朝廷的一种象征。因此, “云障青琐闼,风吹承露台”,既写景,又寄托着忧谗畏讥的心情。 “云障”,在古诗中,常被譬为奸佞谗间,使君长疏远贤者。李白《登金陵凤凰台》: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浮云蔽日,即喻佞臣在皇帝面前进谗,就象浮云遮住太阳一样, “风吹”、 “云障”正与上述诗句意同。古代的臣子,由于君权神圣,不敢直言君恶,于是迁罪于奸佞。其实,梁武帝并不是被哪个“奸佞之云”所障目,他自己纂位心虚,怕人实录。忠厚老实的吴均大概还以为是中书舍人刘之遴等作祟。不过,吴均即使明白底细,怕也是只好这样写,不装点糊涂,能成吗?
后二联抒情,写思美人之忧愁。
“美人隔千里,罗帏闭不开”。字面上是说,所思之美人不但远隔千里,相见艰难,而且闭门谢客,拒绝与作者相见。即使作者奔波千里,也“无由得共语”,一睹芳华,只能“空对相思杯”,怅恨不已。按,“空对相思杯”,应为“空对杯相思”,由于叶韵需要颠倒了语序。这四句,表面上写出了遭到美人峻绝而蒙受失恋苦痛的缠绵心理,事实上,也正暗射着作者写《南齐书》、书稿被焚,进取理想不能实现的痛苦心境。
“美人隔千里”,正写进取之艰难。《南齐书》之著述,费时持久,跋涉于前朝史迹,发幽探微,其中苦辛,正可以使人想象千里求索的感慨。 “罗帏闭不开”,写为理想峻拒,含蓄地影射了《南齐书》见拒于朝廷、焚书坐罪的经历。书稿烧了,人被处分了,著史立言、立名,成了泡影, “无由得共语”,正谓此。 “空对相思杯”,“相思”,正说的是作者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匹夫不可夺其志, “相思”,正表现了作者万劫难谕的高远的思想境界。 “空对”一词,则表现了一种很深沉的愤慨。诗句貌柔实刚,貌具似水柔情,内具钢筋铁骨,温柔敦厚诗风,其实正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吴均曾作《宝剑》诗,以宝剑自拟: “我有一宝剑, 出自昆吾溪。照人如照水,切玉如切泥。锷边霜凛凛,匣上风凄凄。寄语张公子,何当来相携。”“何当来相携”,正是作者谋求施展抱负的独白,也可以作为他“相思”内涵的自我笺注吧。
陈子昂在《修竹篇序》中说: “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 采丽竞繁,而兴寄都绝。” “兴寄都绝”,看来是言重了,最少不是“都绝”。吴均就很讲“兴寄”,文风也不是“采丽竞繁”,是“清拔,有古风”。特别是他在本诗中所表现出来的貌柔实刚的含蓄诗风,真是诗坛一枝奇葩,别具动人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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