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石篇》
盘石篇
盘盘山巅石,飘飘涧底蓬。
我本泰山人,何为客海东?
蒹葭弥斥土,林木无分重。
岸岩若崩缺,湖水何汹汹!
蚌蛤被滨涯,光彩如锦虹。
高波凌云霄,浮气象螭龙。
鲸脊吞丘陵,须若山上松。
呼吸吞船欐,澎湃戏中鸿。
方舟寻高价,珍宝丽以通。
一举必千里,乘飔举帆橦。
经危履险阻,未知命所钟。
常恐沉黄垆,下与鼋鳖同。
南极苍梧野,游眄穷九江。
中夜指参辰,欲师当定从!
仰天长叹息,思想怀故邦。
乘桴何所志,吁嗟我孔公!
曹植一生,虚龄只活了41岁。他生于汉献帝初平三年,经过了整个建安时代,到曹丕代汉改元黄初时,他年近30。说他是建安时代的诗人,本不算错。但从他现存的诗篇来看,其精采之作大抵写于黄初以后,直到明帝曹睿太和六年他郁郁病死,前后还有十二三年。因此他的诗与建安时代的作家群(如“建安七子”)和其父兄(曹操、曹丕)的作品毕竟有所不同。换言之,研究曹植的诗,如果只用“建安诗人”的提法来笼统概括,是并不合适的。当然,曹植是一代诗宗,他的作品的价值已经超越了他所生活的那短暂的40年,在盛唐的李白、杜甫出现以前,他几乎成为魏晋南北朝这一历史阶段中的一位“诗圣”。钟嵘在《诗品》中就是以一种无与伦比的高度来赞美曹植的。他评曹植的诗是“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又说: “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这真是前无古人、登峰造极的评价了。
根据我个人的体会,曹植的诗所以享有如此高名盛誉,主要是由于它们具有三大特色。首先,我以为,如果让曹植做了皇帝或掌握实权,他是会干出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来的。从曹植的全部诗文中,我们可以看出他有着与曹操相类似的雄才大略,并不象后人所推想的只是一位徒尚空谈的文人才子。如果真给了他执政的机会,说不定三国时代的历史就会重新写过。因此钟嵘对曹植诗歌的评价从某种意义上说就不全为溢美之辞,而是有充分依据的。其次,由于曹植由贵族王孙一跌而成为幸免一死的待罪之人,他诗中所反映的喜怒哀乐之情自然比较全面而有深度,这就比他同时代的作家(包括“建安七子”和稍晚于曹植的魏晋诗人如阮籍、嵇康、三张、二陆等)在诗歌风格上显得丰富多采,于是钟嵘才说他是“粲溢古今,卓尔不群”的。第三,从传世的曹植全部诗作来看,曹植是真正肯向民间乐府学习的大诗人,比较彻底地做到了以民间创作与文人加工相结合,因此他写的诗篇的质量确实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我以为,除了他在诗歌体制方面比较谨慎从事,只写四言和五言诗,而没有尝试着去写七言和杂言诗,比乃兄曹丕魄力稍逊外,无论从思想境界或从艺术手段来看,说他可以充当领袖群伦的诗坛主宰,那是绝对当之无愧的。这就是我个人对曹植及其诗歌的总的评价。
说到《盘石篇》,虽为拟乐府“杂曲歌词”之作,实则渊源于汉赋。自“岸岩”句以下铺叙海上景物,很有创造性,俨然是一篇大赋的缩本。这种以赋为诗的手段应当是魏晋南北朝诗歌的特色之一,而首发轫者实惟曹植,后来的鲍照、谢灵运、谢眺、江淹等,皆从此受到启发。但曹植写此诗并未为铺叙而铺叙,乃是借孔子所说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的一番话引申开去以抒己志,所以这一段景物描写便非闲笔,而成为全篇的有机组成部分。这正是曹植艺术手段高明之处。
关于此诗写作的年代和地点,各家注本也说法不一。黄节《曹子建诗注》定为黄初四年(223年)曹植徙封雍丘(今河南杞县)后所作,故有“何为客海东”之语。而古直《诗笺定本》则以为建安十一年(206年)植从曹操东征管承时临沧海之作,因而主张第四句应作“何为客海东”。但建安十一年曹植年仅15,还未遭任何蹉跌坎坷,与诗意不合。窃以为黄说近是。但雍丘地不滨海,仅有一湖,俗称白羊陂(诗言“湖水何汹汹”,又见赵幼文《曹植集校注》引《水经·雕水注》);而诗中所写海景,似非虚构,则上下文如何衔接,又成问题。鄙意如依黄说,则诗中所写乃由眼前之湖联想到当年所见之海,从而兴乘桴浮海之志,虽虚笔却以写实赋之。篇终归结到“思想怀故邦”,乃用屈原《离骚》“陟升皇之赫戏兮,忽临睨夫旧乡,仆夫悲余马怀兮,蜷曲顾而不行”之意(参阅朱乾《乐府正义》),说明自己终因眷恋故国,不忍远离,所谓乘桴浮海,也不过同孔子一样,只是说说而已。其有志不获骋之心固蕴蓄于字里行间也。
此诗开头两句,似兴而实比。盘盘,大貌。飘飘,飞不定貌。黄节说: “起二句言身本盘石,迹类飘逢。”盘石而居于山顶,正说明自视甚高,志趣远大;然而偏偏受到命运捉弄,竟如飘蓬无定,终沦于涧底。第三句语含双关,赵幼文注: “按曹植生于东武阳,后封平原,改封临淄,再迁鄄城,皆在山东境。……故自谓‘泰山人’。”而泰山义同大山,本盘石所处之地;现在却身似飘蓬,迁客雍丘,既非自己应居之位,又无英雄用武之地,下文种种描写,皆植根此二句。第五、六句,蒹葭为野生芦苇;弥,布满;斥土,犹盐碱地。分,通纷;重,重叠,亦众多之意。这两句明写土质不佳,杂草丛生而佳木稀少;暗喻地瘠民贫,自己亦久居困境。接下来一句写岸,“崩缺”有败坏意;一句写水, “汹汹”则水势险恶逼人。然后从侧面着笔,一句写水边多蚌蛤,虽美如锦虹而无补于用;一句写高空多海气,如海市蜃楼,纷呈螭龙之状,虽壮观而纯属虚幻之景。 “鲸脊”二句写海上之奇;由奇而导致“呼吸”二句,写泛海之险。“欐”音丽,小船。 “呼吸”犹言须臾,这句指一眨眼、一喘气的工夫船只就有可能遇到灾难。 “澎湃”写水势; “中鸿”,赵幼文注谓是“浺瀜”之假借字,指水之深广。然“澎湃”既为双声之形容词, “浺瀜”又为叠韵之形容词,中夹一“戏”字,亦殊费解。黄节读“中”为去声,言水势澎湃,击中海上飞鸿,如嬉戏然。似较可通。盖谓只有飞鸿才不畏海上之汹涌波涛,正反衬乘桴浮海之不可能也。以上八句摹绘海景,雄放警拔,已成奇观;而自“方舟”以下四句,写乘舟远寻珍宝,并加以流通,以喻已将不畏千里远行以遂其志。方舟,两舟相并;高价,指价值高的珍奇之物;丽,附,言珍宝可附舟而渡,借以流通。飔音思,迅疾之风。橦音童,指悬帆之竿。 “经危”以下四句言泛海势必要经历艰难险阻,说不定会牺牲性命。钟,寄托;黄垆,黄土, “沉黄垆”,犹言沉于水底,沉于九泉之下,故下句接着说“下与鼋鳖同”也。 “南极”以下四句,极写自己不惮陆行南征至苍梧,不惮水行纵目穷九江,而且昼夜兼程,时至午夜,更拟以参、商两星(辰即商星)出没之处为进退之方向,从而决定自己何去何从。师,效法、遵照之意。黄节说: “盖以参辰之出没,喻一身之进退,师参则从参,师辰则从辰也。”以上用赋笔,极力铺陈描述,表示身处逆境,壮志难酬,故思乘舟泛海,虽死不悔。然而就在这决定去留的最后时刻,不觉仰天长叹,怀念故邦,终于不忍离去。最末二句意谓,当年孔子因道不行而思乘桴浮海,结果并未真能遂其心愿,因为这一设想并不现实。所以作者有意用慨叹的语气说,即使孔子真能浮海远游,又将怎样实现其理想抱负呢!言外喻己诚因眷怀故邦而不忍远走高飞,就算能浮海远行,又如何能遂以身许国的心愿呢!然则其内心之矛盾痛苦也就可想而知了。赵幼文注以为作者“发生思乡之感,从而否定孔子乘桴浮海的思想”。夫思乡固有之,否定孔子则未必。赵犹只知其一而未知其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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