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类·章法入神的宋词赏析

【依据】题是元旦。自起句至 “花心短”，却全写除夕。至 “梦回”“春远”，乃点出春字。下阕写春事如许，回忆曲屏，向所谓远者，今乃历历在目矣。章法入神，勿徒赏其研炼。“柳丝裙”，言柳丝如春人之裙也。“争拜东风盈灞桥岸”，是柳丝，是春人，写得绚烂。“髻落”二句，言元旦则簪花胜矣。而燕子迟来，故钗落成恨，用事入化。(陈洵 《海绡说词》)

【词例】

塞 垣 春

丙午岁旦

吴文英

漏瑟侵琼管。润鼓借烘炉暖。藏钩怯冷，画鸡临晓，邻语莺啭。殢绿窗、细咒浮梅盏。换蜜炬、花心短。梦惊回，林鸦起，曲屏春事天远。迎路柳丝裙，看争拜东风，盈灞桥岸。髻落宝钗寒，恨花胜迟燕。渐街帘影转。还似新年，过邮亭、一相见。南陌又灯火，绣囊尘香浅。

【解析】词有定法，腾挪变化要不背绳墨。诸如长调须前后贯串，过变宜断而能续，结语应有尽而不尽之意等等，都是带有一定规律性的经验总结，为词人创作所普遍遵循。词又无定法，词人的情兴感受繁富多样，艺术个性千差万别，束缚于程式化的成法无疑是对艺术创造的扼杀。词的起结开合、顺逆起伏、虚实隐显、奇正抑扬等等变化无穷，奇警在人，全看作者如何运以匠心。所谓“章法入神”，倘若借用沈德潜的话说，那便是“以意运法”，“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而起伏照应，承接转换，自神明变化于其中。”(《说诗晬语》 卷上)

梦窗词向称“丽以则，幽邃而绵密，脉络井井，而卒焉不能得其端倪”(冯煦 《蒿庵论词》)。他的词作既有严密的法则，又变化不测，提供了“章法入神”的范例。《塞垣春·丙午岁旦》 这首词为怀念远离的恋人而作，全然是“以意运法”而非“以意从法”。章法之妙表现在诸多方面。

此篇词题为“岁旦”，开篇却宕开笔墨，从除夕写起。腊鼓催春，管瑟并作，藏钩为戏，画鸡于门，词人紧扣节时习俗写人事活动。然而种种应景的热闹却掩不住心境的冷清，甚至透露出阑珊意绪。瑟曰 “漏”，鼓曰“润”，要“借烘炉暖”，可知天气阴冷潮湿，乐声也涩而不扬。藏钩却“怯冷”，无情无绪; 临晓画鸡，但听“邻语莺啭”，反衬出闺中阒寂无人和词人的孤独寂寞。从题前落笔，不是离题旁涉，而是以退步蓄势。如果说王湾的诗句“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次北固山下》)，乃置早意于残晚之中，那么这首词的开头便是置岁旦怀人之意于除夜百无聊赖的情绪之中，酝酿、孕育着后文的婉曲抒发，在立意上已占先一着。此其一。

接着从实境转入梦境：“殢绿窗，细咒浮梅盏。换蜜炬，花心短。”写梦中与恋人小聚情景，不用“梦”字作过渡，全然是空际转身、暗换时空。绿窗品酒，剪烛谈心，蜡炬数换，情意绵绵嫌夜短。至“梦惊回”方补叙此情此景本是梦中事。虚景偏作实写，又出以逆挽之笔，不仅情景真切，历历如在目前，运笔也灵动有致。此其二。

前人称换头为过变，正因为换头往往是上下片辞意衔接转换处，而且换头多以突接成断而复续之势。如周邦彦 《苏幕遮》(燎沉香)，上片写夏日雨后初晴的清晨景色，下片写见景生情，追忆江南故乡、故人，转捩处即在换头“故乡遥，何日去”。本篇却把过变之意缩入上片歇拍。“林鸦起”，为“梦惊回”之因;“曲屏春事天远”，为“梦惊回”之果。闺中同欢共乐的迎春往事，已成明日黄花，故云“曲屏春事天远”。词从梦境兜转回现实，扣到“春事”上来，平缓而自然地过渡到下片的元旦“春事”。辞意的过渡不主故常，不置于换头而置于歇拍，上下片衔接转换浑然无迹。此其三。

“迎路柳丝裙，看争拜东风，盈灞桥岸。”说灞桥岸上，一路柳丝弥望，临风飘拂，似身着绿裙的女子，朝着东风拜舞。换头这三句承“春事”咏柳，写景鲜丽明媚，似与怀人意绪无涉。然而“柳丝裙”的比拟却借由物及人的类似联想巧妙地把咏柳与怀人融为一体。所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牛希济 《生查子》)，“柳丝裙”的比拟蕴含着对恋人的眷恋深情。灞桥柳色的意象也积淀着伤别恨离的传统心理。正写咏柳，侧写怀人，借景寓情，可谓离而复合，紧贴题意。此其四。

“髻落宝钗寒，怅花胜迟燕”，直抒对昔日恋人的思念，思绪在今昔之间盘旋。上句追叙劳燕分飞的悲伤。花胜为女子饰物，归燕成双，是美好愿望的寄托，下句怅花胜、恨燕迟，怅惘中又包含着对重逢的殷切期盼。岁旦游春，渐日斜帘转，透过帘栊，蓦然见伊人。邂逅相逢的喜悦又唤起了甜美的回想：“还似新年， 过邮亭、 一相见。”然而名花别有主，好景终无常，相见的慰藉是短暂的。灯火夜，伊人又飘然远逝。“绣囊尘香浅”，无可奈何的痴想神情、茫然若失的深长痛楚，跃然纸上，令人神远。叙事抒情，时空往复回环，情致抑扬顿挫。此其五。

全词以时间为经，从除夜写到 “临晓”，又从岁旦写到日斜 “影转”、入夜 “灯火”，谋篇布局，堪称 “脉胳井井”;全词又以迎春情事为纬，其词梦境之穿插，今昔之错综，顺逆离合之运用，承接转换之巧妙，以及抒情之曲折跌宕，则随物宛转、与心徘徊，令人“不能得其端倪”。梦窗词章法之妙，由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