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格类·郁勃以蕴藉出之的宋词赏析
风格类·郁勃以蕴藉出之的宋词赏析
【依据】 郁勃以蕴藉出之。(陈廷焯 《词则·放歌集》 卷一)
【词例】
踏 莎 行
中秋后二夕带湖篆冈小酌
辛弃疾
夜月楼台,秋香院宇。笑吟吟地人来去。是谁秋到便凄凉? 当年宋玉悲如许。随分杯盘,等闲歌舞,问他有甚堪悲处?思量却也有悲时,重阳节近多风雨。
【解析】 “郁勃以蕴藉出之”,是指当愤怒受到压抑,无法尽情宣泄时,作者往往避直就曲,变劲为婉,用含蓄不露的方式将它表现出来。辛弃疾的 《踏莎行》 即是如此,词人借咏节序来寄寓自己被迫闲居的悲愤,笔法曲折,寄意言外,于温婉不迫中透出冷峻与孤愤,在平静闲雅中暗伏着峥嵘不平的感情波澜。“看似不经意,然非有力如虎者不能”(陈廷焯 《白雨斋词话》)。
上片描写带湖秋夜幽美的景色,并以此作反衬,否定了自古而来的文人悲秋心态。“夜月楼台,秋香院宇”,秋月映照着林荫深处的楼台,秋花在庭院中散发着诱人的芳香,夜色如此迷人美好! 酒宴上 “笑吟吟地人来去”,气氛何等欢快热闹! 秋夜既然如此赏心悦目,令人陶醉,词人不禁要疑惑: 为什么自古而今总有人见秋即悲! 当年宋玉大发其悲秋之情,究竟是为什么?上片末二句 “是谁秋到便凄凉,当年宋玉悲如许”,用设问的方式对这一传统的文人心态给予否定。宋玉在 《九辩》 中云:“悲哉! 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而词人笔下的秋色静谧祥和,毫无摧败凋零之感,似乎唯有放怀畅饮,纵情吟赏,才不辜负这良辰美景。然而作者的真意并不在此,从下片可知,他最终还是肯定悲秋的有理。这些欲擒故纵的抒写,只是他悲愤至极,故意将正话反说,愈是强作欢颜,故作豁达,却愈深刻地反映出他被压抑着的真实的内心世界。
换头三句 “随分杯盘,等闲歌舞,问他有甚堪悲处”,承续上片否定悲秋的意脉,把秋天写得更让人留恋忘怀,不但景色宜人,还可随意小酌,听歌赏舞,如此适意,还有什么 “堪悲处”?在上片设问否定之后,再加上一句语气愈发强烈的反问,似乎更坚决地表明了自己否定悲秋的态度。末二句 “思量却也有悲时,重阳节近多风雨”,一个突如其来的反跌,笔力千钧,振起全篇。至此,读者猛然醒悟: 原来词人一再的否定乃是一种高明的蓄势,是为了最终更有力地肯定自己亦有悲秋之时,那是因为临近重阳,凄风冷雨不断给人们的心头笼罩上一层感伤凄凉的气氛。不过,词人之悲秋已不同于传统文人的感伤时序变迁与个人身世的落拓,而暗含了政治寄托的深刻内涵。“重阳节近多风雨”化用了北宋诗人潘大临的诗句“满城风雨近重阳”,并且一语双关,既指自然气候,也暗喻着国事多艰的政治气候,寄托着词人感时伤事的忧愤,使全篇主旨得以突现。通观全词,没有一句金刚怒目式的发泄之语,气度从容,含而不露,但貌似平静,实际饱含怨愤。尽管在形式上不象直写“胸中之事”那样慷慨激越、惊心动魄,却更加深沉凄婉,感人至深。
辛弃疾的词还善于寓庄于谐,把正经严肃的忠愤之情用诙谐风趣的笔法表现出来,或愤世疾俗,“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如《千年调》(卮酒问人时);或寓悲于嬉,含泪微笑,如《西江月·遣兴》。这些作品同样是体现出“郁勃以蕴藉出之”的特色。
亦如杜甫的诗中,有愤懑不平之语,“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也有如《北征》、《醉时歌》 中那样“苦中作乐”的调侃之语,如明代诗论家陆时雍所评“蕴藉最深”(《诗镜总论》)。可见,“愤怒”固然可以出诗人,将愤怒掩盖在蕴藉诙谐中同样可以警策人心,而且更加耐人寻绎。
当然,我们提倡“郁勃以蕴藉出之”,也并不排斥郁勃以直率出之。作为两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前者“潜气内转”,沉而不浮; 后者骏发踔厉,直泻肺腑,各有其特定的美学价值。而且二者又是相容并存的,蕴藉离开了直率,就会变得含糊、晦涩,反而会削弱作品震撼人心的力量; 直率离开了蕴藉,就会流于浮泛与粗放,空有一些豪放的言辞而缺少深厚的底蕴。在南宋豪放词人中,都或多或少存在这样的缺憾。比如被誉为“豪气纵横,稼轩几为所挫”(陈廷焯《白雨斋词话》)的陈亮词,就往往过分发泄,有叫嚣贲张之嫌,他与辛弃疾唱和的《贺新郎》(离乱从头说)就是如此。而辛弃疾的词最为成功之处就在于,他不仅能在词体传统的婉约风格中开拓出豪迈奔放一路,而且保持了词体本身含蕴曲折的特质。表现之一即在于摧刚为柔,“寄劲于婉,寄直于曲”(刘熙载《艺概》),将郁勃之气,以蕴藉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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