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类·意致浓深的宋词赏析
抒情类·意致浓深的宋词赏析
【依据】 “重重”、“曲曲”,写得柔情旖旎,方唤得下句。“何事”字起,即第二阕“飞不去”亦从此生出。写闺情至此,意致浓深,大雅不俗。(黄苏 《蓼园词选》)
【词例】
浣 溪 沙
秦 观
锦帐重重卷暮霞,屏风曲曲斗红牙,恨人何事苦离家。枕上梦魂飞不去,觉来红日又西斜,满庭芳草衬残花。
【解析】这首词的主旨是表现闺妇相思怀远之情。“锦帐”两句,点明女主人公的活动时间和居处环境。时值黄昏,天上云霞轻卷,色彩绚丽。屋里,锦帐重重,屏风曲曲,还有形形色色的乐器或挂在壁上,或置于案头。一望便知,这是名门闺秀的精美卧室。红牙,乐器名,即拍板、檀板,因其色红,故名。这里借指乐器。斗: 犹拼凑、聚集之意。斗红牙,是说各色乐器凑集在一起,似在争巧斗胜。关于女主人公的形貌、动作,词里并未交代,却径直刻画其心理活动:“恨人何事苦离家”——可恨那冤家,为何一定要离开这个温馨、美满的家出门远行啊?秦观词集的故宫博物院影印本、四库全书本等在该词词末附注云:“前段用元微之《天台》 诗意”。关于东汉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仙女、同居半年后又坚决要求回老家事,(详见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元稹赋有 《刘阮妻》二首:“仙洞千年一度开,等闲偷入又偷回。桃花飞尽秋风起,何处消沉去不来。”“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头青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这两首诗以刘晨、阮肇妻之口吻写出,怨怪他俩为何不愿在仙境久住,却要返回人间。说秦观词的上阕与元稹诗意有相通之处是可以的,但一定要说秦观是“用元微之《天台》诗意”,则未必。因为在唐宋词里,描写闺妇索居怀远的作品实在是太多了。
过变“枕上梦魂飞不去”,乃是暗承上阕闺妇黄昏苦思之意,写她满怀怨怅上床倚枕,却又根本无法入睡。“梦魂飞不去”,即难以成梦之意。沈际飞曰:“前人诗:‘梦魂不知处,飞过大江西。’此云‘飞不去’,绝好翻用法。”(转引自 《蓼园词评》)此话诚为有见。在秦观之前,已有不少词写过闺妇梦中寻君、见君的佳句,如“夜夜梦魂间错,往往到君边”(敦煌曲词 《南歌子》,“浓睡觉来慵不语,惊残好梦无寻处”(冯延巳 《鹊踏枝》),“人寂寂,叶纷纷, 才睡依前梦见君”(韦庄《天仙子》),“教人魂梦逐杨花, 绕天涯”(顾夐《虞美人》,“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晏几道 《蝶恋花》)。在这首词里,秦观却写她“梦魂飞不去”,这岂不说明她因为有着太多的怨恨、悲苦,虽欲入梦让魂魄飞去与离人相会而不可得吗?此句之妙,堪与晏几道名句“梦魂纵有也成虚。那堪和梦无”(《阮郎归》)媲美。次句“觉来红日又西斜”,在时间的推移方面又作大腾跃,一下子从昨夜的“难成眠”至今日的“日西斜”。其中蕴含的意思是:由于昨夜思念过甚,未曾入眠,至次日白天,遂昏昏睡去,孰料一觉醒来,又到了“红日西斜”之时。“红日西斜”,是古典诗词里所常见的意象,它往往有人生易老、前途黯淡的象喻义。秦观虽然未刻划闺妇见到“红日又西斜”后的心理活动,但我们自然可以感悟到。一个“又”字,便与上阕开首句的“暮霞”暗相照应。“满庭芳草衬残花”,是女主人公醒后推窗所见: 庭院里芳草萋萋,凋谢的花瓣随风飘舞、星星点点地落在草丛上。至此,整首词便戛然而止,至于女主人公见此景象会产生怎样的联想和感慨,词人便留给读者去思考了。宋·沈义父 《乐府指迷》论词之结句曰:“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清·李渔《窥词管见》也认为:“有以淡语收浓词者,别是一法。内有一片深心,若草草看过,必视为强驽之末……大约此种结法,用之忧怨处居多。如怀人送客,写忧、寄慨之词,自首至终,皆诉凄怨,其结句独不言情,而反述眼前所见者,皆状无可奈何之情,谓思之无益,留之不得,不若且顾目前,而目前无人,止有此物。如 ‘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清’ 之类是也。此等结法最难,非负雄才具大力者不能。”这首词的结句,正是采用了 “以景结情”、“以淡语收浓词”的技巧,所以有余音袅袅、含蓄不尽的韵味。
对这首词作了以上一番解析,我们便可以领会《蓼园词评》对此词的“意致浓深,大雅不俗”的评价了。所谓 “意致浓深”,就是词人对闺妇怨情的描写很有浓度和深度。对此,我们在上文已作论说,此不赘述。所谓“大雅不俗”,是指词人描写闺妇怨情时,很注意雅正、淳厚、清新,避免俚俗、轻浮、浅露。宋代,(特别是南宋) 以来,就不断有人提倡要重视词的雅正,反对俚俗。如南宋张炎在 《词源》“杂论” 中说:“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雅正之音。……如 ‘为伊泪落’,如 ‘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如 ‘天便教人、霎时得见何妨’,如 ‘又恐伊寻消问息,瘦损容光’,如 ‘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晌留情’,所谓淳厚日变成浇风也。”淳厚,即是“雅”,浇风,即是“俗”。张炎在 “杂论” 中还有如下一段话:“辛稼轩、刘过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张炎的门生陆辅之,在《词旨》里更是开宗明义地提出:“凡观词,须先识古今体制雅俗”。一直到清代,陈廷焯还在强调,作词 “入门之始,先辨雅俗”( 《白雨斋词话》 卷7)。可见,“雅”“俗”之辨是词坛上的一个重要问题。简括地说,雅词应具备以下特点: 感情应有节制,内容无邪,语言典雅,意趣高远。俗词则是感情放纵,内容淫艳,语言俚俗。以此为标准来看秦观这首词,他写的是闺妇的相思之情,内容可以说是 “媚”的,但并没有一点淫亵的描写。闺妇的相思之情十分 “浓深”,但写得很含蓄,主要是通过动作描写和氛围渲染来婉曲地表达,语言也是典丽清新的,所以黄氏要称赞此词 “大雅不俗”。
附带说一句,张炎等人倡 “雅”反 “俗”,对促使人们重视词的艺术特性,摒弃低级庸俗,提高审美品位是有积极意义的,但排斥意气纵横、情调激越的豪放词,鄙视活泼风趣的民间词,也不能不说是明显的局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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