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结类·贵于开拓的宋词赏析

【依据】李易安 《春情》：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用 《世说》全句，深妙。尝论词贵开拓，不欲沾滞，忽悲忽喜，乍远乍近，斯为妙耳。如游乐词，须微著愁思，方不痴肥。李 《春情》词本闺怨，结云“多少游春意”，“更看今日晴未”，忽尔开拓，不但不为题束，并不为本意所苦，直如行云舒卷自如，人不觉耳。(毛先舒 《诗辩坻》卷四《词曲》)

【词例】

念 奴 娇

李清照

萧条庭院，有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解析】这首词因版本不同，而标题略有出入，或为“春情”，或作“春思”，或题“春日闺情”。是作者早年写夫妇情笃、伤离恨别的作品。全词多写景物以寄情怀，比起直接叙写更显深沉; 结构谨严灵活，开合自然，跌宕有致。

春日庭院，本该是姹紫嫣红，芳菲满目，但作者为什么却感到了一片“萧条”呢?这有可能是因为春寒犹重，更兼有“斜风细雨”的侵袭。但毕竟时近寒食，当是柳枝舞风，春花娇艳，“万紫千红总是春”。作者感受到的寂寥冷落，表面原因是春日的乍暖还寒，深层的、根本的原因是人去院寂，词人自己结想生怨，心绪不佳，倍觉“满眼风光皆不是”。闭重门，似可拒寒意，实则透现出词人冷寂无绪的情况。起三句径写景，隐寓着情，似与往昔双双赏吟院中花前的良辰美景形成对照，又隐约透出现时的离别相思之愁。而愁绪随景物的不同步步深入，层层加重，到 “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句，直逼出怨情，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宠柳娇花”一语，为历代评论家所激赏，或称“奇俊”(黄升《花庵词选》)，或说“新丽”(王世贞 《弇州山人词评》) 。的确，此语用得很好。用形容人的“宠”、“娇”，移用来形容柳、花，遗貌取神，写出了春柳春花婀娜娇娆的神态，炼似不炼，只见贴切精妙，不见凿痕。

美丽的春天，竟被一片萧条、几番风雨所摧残，当然令人气恼; 美好的生活，却因伊人的远去而被孤苦愁思所代替，岂不令人销魂。如何排遣这寂寞愁绪呢?词人赋诗饮酒，以消忧戚。但险韵诗成，扶头酒醒之后呢?纵有险韵好诗，谁与赏读?而酒入愁肠，更化作相思泪，只能是“剪不断，理还乱”，“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下两句“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既歇又起，余意未尽。征雁，就是大雁，相传它可以代为传书。词人仰望长空，鸿雁阵阵飞过，无从托寄内心苦苦的相思相忆; 心事重重纷纷，亦难以传递无数的相思相忆。一个满怀愁绪的人，饮酒赋诗无以解怀，托雁传书又不成，其凄苦抑郁，于心何堪?

换头写楼高寒重，玉阑懒倚，以阴寒逼人的环境烘托作者无聊苦闷的心情。垂帘以隔视线，玉阑懒得凭倚，只怕纵目远眺，过尽千帆皆不是，不知伊人何至，更使人愁肠欲断; 独眠冷衾，风雨生寒，辗转反侧，乍睡又觉，不由人不起身排遣烦闷。“不许”二字，充分体现离愁逼人的情境，传神写真，悱恻至极。至此，我们可以做出这样的概括：以上内容不外乎两个方面，一是写春寒，一是写春愁。春寒与春愁互相交织，互为衬染表情达意错落有致。

接下去词人笔锋忽尔一转，辟出新径：“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清澈的露珠在早晨的花叶上滚动，枯黄的梧桐，又抽出了新芽，一片清新气象，多么令人神往，多么想去游春啊! 本来，词人连阁楼上的栏杆都懒得去倚，而现在感情却有了起伏，生出了游春的念头。“清露”两句是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 中的成句，“流”极写晨露之浓重，“引”字表现出了一种勃勃向上的生机。词人化用无痕，有力地体现了自己对美好生活天地的向往与追求，透露出词人渴望从愁苦中解脱出来的愿望。但是，眼前已分明是雨过天晴，“日高烟敛”，可连日的阴雨天，似乎已使词人疑虑重重。“更看今日晴未?”字面上写她还是难以置信，要亲自去看看天气是否真晴了，正表明了她心中不安与躁动。词人心头闪过的一丝春天的喜悦，很快地又消逝了。

诚如毛先舒所论，此词贵于开拓。一般说来，一首词的结尾是对上文的概括和归结，从而使主题更加深刻有力，或在上文铺垫的基础上，对主题作进一步的开掘、深化，把主题推进一步。而此词却不然，词人不是一味写离愁别绪，而是出人意料的调转笔锋，另生新意，使词意 “忽悲忽喜，乍近乍远”，不致一览无余，索然乏味。作者这种 “不为题束”，“不为本意所苦”的匠心，正体现了其细微感受的跳跃，转折层深写出难言凄苦的跌宕笔法。唐圭璋先生说得好：“末两句宕开，语似兴会，意仍伤极。盖春意虽盛，无如人心悲伤，欲游终懒，天不晴自不能游，实则即晴亦未必果游。李氏 《武陵春》 云‘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亦与此同意; 其下续云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亦是打算一游，而终懒游也。”(《唐宋词简释》)

总之，这首词结构谨严而又不失其灵活，情节发展变化多端，时有波澜起伏，忽开忽合，有远有近，亦悲亦喜，从而使词显得跌宕有致。“陡然而起，便尔深邃。至前段云重门深闭，后段云不许不起，一开一合，情各戛戛生新。起处雨，结句晴，局法浑成。”(《蓼园词选》)黄了翁此评，的是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