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类·秾挚中有雄杰意态的宋词赏析

【依据】咏物题却似纪游，又似怀旧，俯仰陈迹，无限低徊。置身空际，大起大落，独往独来。穠挚中有雄杰意态。读吴词者所当辨也。“自伤时背”，贤者退而穷处意。“秋风换、故园梦里”，朝局变迁也，言外之旨，善读者当自得之。(陈洵 《海绡说词》)

【词例】

丁 香 结

秋 日 海棠

吴文英

香嫋红霏，影高银烛，曾纵夜游浓醉。正锦温琼腻。被燕踏、暖雪惊翻庭砌。马嘶人散后，秋风换、故园梦里。吴霜融晓，陡觉暗动偷春花意。还似，海雾冷仙山，唤觉环儿半睡。浅薄朱唇，娇羞艳色，自伤时背。帘外寒挂淡月， 向日鞦千地。 怀春情不断， 犹带相思旧子。

【解析】陈邦炎 《吴文英评传》 推论吴文英生于宋宁宗嘉定五年 (1212)，卒于度宗咸淳八年 (1272) 至恭帝德祐二年 (1276)之间。他虽然没有亲见南宋灭亡的惨痛结局，但也迫近灭亡前夕，故国沦丧的黯淡前景，不能不使他产生无限悲慨。不论是在登临怀古之作中，还是在咏物词中，吴文英往往流露出一种感慨悲凉的态度。这种感慨悲凉，配之以章法上的变化不定，大起大落，就造成了陈洵所称道的“秾挚中有雄杰意态”，以及况周颐在 《蕙风词话》 中所称赏的吴词“莫不有沈挚之思、灏瀚之气，挟之以流转，令人玩索而不能尽。”下面以 《丁香结·秋日海棠》 略作分析。

词咏的是秋日海棠，却由怀想春日海棠入手。咏春日海棠，却又避开春字不提，只化用苏轼 《海棠》诗之“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所以杨铁夫说：“从春日海棠起，好在不露出春字而春字自见，与庸手异者在此” (《吴梦窗词选笺释》)。“锦温琼腻”，写花之繁茂并过渡到盛极而衰。“被燕踏”二句，写海棠花依阶傍砌，飘坠翻飞，往昔美好之景象，只有留待梦中追寻。“秋风换、故园梦里”一句，十分沉痛。“吴霜融晓”，回到题面之秋日海棠。下片以“还似”二字领起，重笔描绘秋日海棠之美艳。“海雾冷仙山”，二句化用 《长恨歌》 及《明皇杂录》 故事。《长恨歌》 曰：“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明皇杂录》载： 明皇于沉香亭召见杨贵妃，时贵妃浓醉未醒，由高力士及侍儿搀扶而来，明皇笑曰：“岂是妃子醉耶? 真海棠睡未足耳。”这几句以贵妃喻海棠，极勾勒描绘之能事，用笔十分秾丽。“自伤时背”一句突转，陡然表现了一种寂寞冷清的情怀，由此引起对春光之思念。“帘外寒挂淡月，向日秋千地”，帘外寒气袭人，淡月朦胧，依稀照见秋千旧址。秋千地，谓秋千已拆，空余春天嬉戏之处所，衬出春光已去之事实。吴文英《风入松·听风听雨》一词中“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尚有秋千索在，供黄蜂频扑，而给人无限遐思，这里却是连秋千架也荡然无存。对照春天之“夜游浓醉”、人马纷沓的盛况，留给人的是多少失望、多少怅然! 末二句“怀春情不断”，进一步写足春已逝去，而思旧之情不能自已。陈洵评此词：“俯仰陈迹，无限低徊”。就是在这种凄惋，低徊的秾挚情思中，一种不可掩饰的对世事人生的悲慨、“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感触、流溢于字面，表现为“秾挚中有雄杰意态”，“沉挚之思、灏瀚之气挟之以流转”。

吴梅《蔡嵩〈乐府指迷笺释〉序》云：“吴词潜气内转，上下映带，有天梯石栈之妙。”吴文英词在形象上是天梯石栈、大起大落，腾挪变化不定，但其中总有一种情思在上下沟通，不离其宗。《丁香结·秋日海棠》 这首词，从章法上看，先怀想春日海棠之秾艳可人，又接以马嘶人散后的被遗弃、冷落，转写秋日海棠之天生丽质，但又不能忘情于旧时，而往昔岁月，早已是昨梦前尘，无法追寻。就这样由春而秋，因秋怀春，由极盛到极衰，“大起大落，独往独来”，在动宕跳跃之中，透露出今非昔比、盛衰兴废的无穷悲慨。这种高层次的、对历史、人生的反思、感叹，表现了吴文英秾挚的情思，豪杰的意态。

吴文英另有一首咏海棠的词 《宴清都·连理海棠》。这首词的上阕，同样以典丽秾密的笔触来描绘、刻划连理海棠之美艳。如 “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芳根兼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典丽奥博，花团锦簇。可是在以饱满的笔力勾勒海棠花的美丽之后，突然接上一句 “嫠蟾冷落羞度”，以孤月反衬花之连理，以月光之羞照，反衬花之为华烛所笼罩。下片开端 “人间万感幽单”，寓多少怅触于其中! 它呼应孤光冷清，抒发了人间孤独寂寞之苦。以下又用了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故事，从连理海棠，生发出盛衰兴亡的感叹。故陈洵评此词说：“得力尤在换头一句，人间万感，天上嫠蟾，横风忽断，夹叙夹议，将全篇精神振起”( 《海绡说词》)

再如 《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灵岩，为苏州西面之灵岩山，即吴王夫差之遗迹。词扣住灵岩的历史特色，写了苍厓云树、名娃金屋、采香径、响屧廊，但如今纵目空烟渺渺，皆成陈迹。千古兴亡缘底事?“问沧波无语”，何等深沉悲慨之语，对南宋国势之忧念也融入其间 “送乱鸦斜日落渔汀”，意境既高远、情思又秾挚。最后 “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一种豪宕之气，如在目前。在典丽秾密的描绘勾勒之中，或在叙述铺张之时，突现出一种飞扬的神致、深沉的悲慨，这就是吴文英词一个突出的特点：“秾挚中有雄杰之意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