抒情类·以曲笔直写胸臆的宋词赏析

【依据】此足徵是翁坦荡之怀，任天而动。琢句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笔直写胸臆，倚声能事尽之矣。(郑文焯 《手批东坡乐府》)

【词例】

定 风 波

苏 轼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仗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解析】 “以曲笔直写胸臆”，在这里指的是以曲折委婉的笔调和含蓄蕴藉的风格，表达诗人的感受，抒发诗人的情怀。诗的本质是其抒情性，“诗缘情”，“情动于衷而行于言。”古人赋诗，都是为了抒述胸中之块垒，发散自己的情绪，表达诗人的思想感情。而这种思想感情的抒发，又不是如“竹筒倒黄豆”般的一泄了之，又不是“直说”。必须是曲折委婉的、含蓄的去表现，也就是这里所说的“曲笔”。古人云： 人贵直，文贵曲。曲笔是诗歌，乃至整个艺术作品最基本的审美特征之一。这里的“曲笔”，不能简单地理解为春秋笔法、微言大义，以一字定褒贬。这里的“直写”，也不能简单地理解为直抒胸臆。曲笔是曲折、委婉、含蓄的意思;直写是痛快淋漓地抒发。“以曲笔直写胸臆”，就是以曲折、委婉的手法，去痛快淋漓地抒发诗人自己的思想感情、生活感受。既要含蓄、委婉，又要痛快淋漓，可见苏轼的这首《定风波》在艺术表现上，已达到了诗歌美学的相当高度。

苏轼这首《定风波》作于元丰五年(1082年)，诗人被贬黄州，政治上不得志，偏居荒野，过着躬耕自乐的田园生活。是年春天，诗人到黄冈东南三十里的沙湖，去看自己的新田，途中遇雨，同行之人皆显出一副狼狈不堪之相，而唯有苏轼觉得遇雨“何妨”，“独不觉”风雨之相逼，泰然处之，“任天而动”“吟啸且徐行。”不管风雨来得骤，不听穿林打叶声。虽然丢了官没有马骑，竹仗草鞋，胜似驾轻。上片的 “莫听”，“何妨”、“谁怕”、“任平生”，已经把诗人坦荡无畏的心态表现得恰如其分。是的，人到此时，还怕什么?任凭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在大雨中，诗人任凭大雨的冲刷，他领略着大自然的洗礼，他倾听着大自然的声音，他与大自然进行着一种心的交流，此时此刻，作为诗人的主体与作为大自然的客体，进行着一种极为透彻的心灵的对话，主体与客体已经完全融合到一起了。此时此刻，诗人荣辱皆忘，誉毁俱丢，显得格外清醒，格外振奋。这哪里是在写景，分明是写情。这里的景语，皆为情语，情与景，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天晴了，料峭的春风吹在他被雨水打湿了的身心，使诗人感到从来没有的这般清醒，从来没有的这般惬意。再回首看一看那萧瑟的岁月，那使人窘迫的居处，那一切一切都终是身外之物，管他风雨，管他阴晴! 这哪里是在写大自然的风雨阴晴，分明是在写人生的感悟和体验。人的一生，无非如此而已。诗人泰然坦荡的品格，豁然大度的胸怀，任天而动的人生哲学和旷达潇洒的行为举止，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虽然是 “曲笔”，但却能作到表达上的淋漓尽致。

途中遇雨本是生活中一件极为平常的小事，作者却透过此事，去写人生感悟，手法曲折而委婉; 而对人生感悟的抒发，又是极为痛快淋漓的，实实在在的。诗人既用了曲笔，又淋漓尽致地抒发了胸臆，尽情地、尽兴地表达了自己的感受，这正是 “以曲笔直写胸臆”的真正涵意。非词坛高手，达不到此种境界。可见，这里的“直写”，绝不是“直说”，“直说”，乃诗之大忌，因为这样感情流程太短，诚如鲁迅先生所说：“锋芒太露，能将 ‘诗美’ 杀掉”。这样的诗作太直白、太浅露，经不起反复咀嚼、回味，缺少诗的意蕴。虽然 “苏子瞻之作多是豪放”( 《诗苑丛谈》 卷一)，但表现豪放的情怀并不等于一泄无余，缺少诗韵。豪放的情怀也完全可以通过婉约的手法去表现。这点，已为苏轼的《定风波》“以曲笔直写胸臆”所证明。自古以来人们习惯把词家分为婉约和豪放两大派，似乎二者泾渭分明，互不相干，毫无相通之处。其实不然，豪放者也有婉约的时候，婉约者当情感迸发时，也有近于豪放的形态。这种婉约与豪放的互补，也可以用 “以曲笔直写胸臆”来概括。这种情形，在中国古典诗词中，是经常可以找到的。还是先以苏轼本人的 《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为例 (原词略)。在这里，词人所表达的感情，是够澎湃的了，欢饮过量，大醉过后，指天问月，感叹人生，多豪爽，多潇洒，多奔放。然而这种情怀，又不是直说的，而是通过对月的阴晴圆缺的描写，对天上宫阙的丰富想像，来寄托自己的情怀的。从而使这首词获得了永不褪色的艺术价值。李易安的 《如梦令》(昨夜雨流风骤)，也是一首比较典型的 “以曲笔直写胸臆”的佳作。“昨夜雨流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 ‘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久居闺阁之中的女人，寂寞清冷，最敏感于年华的流失，容颜的日改，青春的流逝，这样难免产生一种伤春、惜春的情绪，而又羞于直露的表达，尤其像李清照这样雅趣很深的词人，更是不会鲁莽地直说这种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情绪。这种久久压抑在心头的情绪，一旦遇见自然景物的变化，就将移情与物曲折地迸发出来。有人说此词 “短幅中藏无数曲折”( 《蓼园词选》)，我说在表现诗人伤春惜春的独特心态时，又是那么准确实在，一语中的。以花的“绿肥红瘦”委婉而曲折地表现了女词人珍视自己的容颜，唯恐怕如海棠一样凋谢。这种凄婉而含蓄的美学风格，不正是“以曲笔直写胸臆”的艺术体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