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景类·人事风景一气熔铸的宋词赏析

【依据】起三句与 《新雁过妆楼》“风檐近、浑疑玉佩丁东”同意，盖亦思去妾而作也。“暮凉”，起赋。“故人”，点出。“来邈”一断，却以 “夜久”承 “暮凉”。“纤白”一断，却以 “梦远”承 “来邈”。掩帷倦入，跌进一步，复以 “阑”承 “檐”。笔笔断，笔笔续，须看其往复脱换处。换头六字，一篇命意所注：“未秋”、“先觉”，加一倍写，钩勒浑厚。“抱素影”三句，谓旧意犹在，未忍弃捐。“翠冷”二句，谓其人已去。“绛绡暗解”，追忆相逢，“褪花坠萼”，则而今憔悴。人事风景，一气熔铸，觉翁长技。“明月”谓扇，“楚山”扇中之画，却暗藏高唐神女事，疑其人此时已由吴入楚也。(陈洵 《海绡说词》)

【词例】

解 连 环

吴文英

暮檐凉薄。疑清风动竹，故人来邈。渐夜久、闲引流萤，弄微照素怀，暗呈纤白。梦远双成，凤笙杳、玉绳西落。掩練帷倦入，又惹旧愁，汗香阑角。

银瓶恨沉断索。叹梧桐未秋，露井先觉。抱素影、明月空闲，早尘损丹青，楚山依约。翠冷红衰，怕惊起、西池鱼跃。记湘娥、绛绡暗解，褪花坠萼。

【解析】梦窗这一首《解连环》的大意，海绡翁已经解析得比较详细，我们不再重复。

关于“人事风景， 一气熔铸”，海绡翁在评《绛都春·为李篔房量珠贺》一词时有相当精彩的解释：“词中不外人事风景，熔人事入风景，则实处皆空。熔风景入人事，则空处皆实。此篇人事风景交炼，表里相宣，才情并美，应酬之作，难得如许精粹。”也就是说，把人事熔入风景，写风景时可见其人事。把人事熔入风景，化实的人事为虚; 写风景时见人事，从虚处可以见到实事。

《解连环》 词首句 “暮檐凉薄”，虽写风景，却不关人事，词人的用意是创造一个寂寞凄凉的氛围。“清风动竹”，写风景，然而词人在此前著一 “疑”字，在此后加一句“故人来邈”，便将风景熔铸于人事。此二句化用唐李益 《竹窗闻风》： “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清风动竹，疑是伊人从邈远的地方来，然而始终未来，不过细究起来，这位故人确实曾经、甚至是经常穿过疏竹来同他约会，因此只要竹子一动，就知道她来了。这一次则因清风动竹而使他产生幻觉。故人之来在今虽为虚，而在昔则为实。“抱素影、明月空闲，早尘损丹青，楚山依约。” “明月”指团扇。宋叶梦得 《贺新郎》： “宝扇重寻明月影，暗尘侵、上有乘鸾女。”梦窗之词说，她当时所持的团扇被闲置一旁，上面所画的素女小影已被灰尘所损，只有扇面上的楚山依约可见。“楚山依约”，是扇面风景，词人将人事熔铸入这一风景中。海绡翁推测，这位故人此时已由吴入楚，其事一。楚山，又暗藏宋玉 《高唐赋》 楚王梦神女之事，那么，他们之间的恋情则只存在于梦中，飘渺虚无，其事二。“楚山”是实景(画面之景也应当实景看)，而所藏人事皆虚皆空。

词中所写，不外人事与风景，但正如不是所有写人事都必须熔铸于风景一样，不是所有的风景都熔铸于人事。词中风景的作用，有时是出于环境描写的需要，有时是为了创造某种氛围 (如前所述之 “暮檐凉薄”)，有时是为了抒发某种情感，有时则用于比喻。此词 “梧桐未秋，露井先觉”，也是写景，而景物却已注入词人的情感，所表现的不独是词人对物候的敏感而已，未秋先衰的概叹亦在其中。“翠冷红衰，怕惊起、西池鱼跃。”“翠冷红衰”也是风景，而 “冷”字、“衰”字则融入诗人的感情色彩，秋日景物的凋残，气候的变冷，所表现的正是诗人由于去妾不可复见、阳台之梦难再重圆心理上的冷与衰。以上两例风景的描写，侧重在于抒情，而不在于人事的本身。所以说，通常所说的情景交融、借景抒情、注情入景一类的表现手法与 “人事风景，一气熔铸”，或者“人事风景交炼”还是有所区别的，两者不宜混为一谈。此词结二句：“记湘娥、绛绡暗解，褪花坠萼。” “褪花坠萼”也是风景，海绡翁释为词人如今憔悴。那么 “褪花坠萼”的描写则是一种暗喻，与人事风景的熔铸还是有别的。

海绡翁说：“人事风景，一气熔铸，觉翁长技，”换个角度说，把握住梦窗 “人事风景，一气熔铸”这一长技，无疑就掌握了一把解读梦窗词的钥匙。夏承焘指出：“卷中凡七夕、中秋、悲秋词，皆怀苏州遣妾之作，其时在淳祐四年; 凡清明、西湖、伤春词，皆悼杭州亡妾之作，其时在遣苏州妾之后。”(《唐宋词论丛·梦窗词集后笺》)就是说词中凡熔铸七夕、中秋 (还有枫江)风景的人事，都与怀苏州遣妾有关，凡熔铸清明、西湖等风景的人事，都与悼杭州亡妾有关。这样理解梦窗词，似比较接近客观实际。

有时，人事风景交相熔铸从孤立的一首词看并不容易体会。梦窗 《浪淘沙》(灯火雨中船) 上片写客情，下片云：“往事一潸然。莫过西园。凌波香断绿苔钱，燕子不知春事改，时立秋千。”燕立秋千，写的是风景，孤立去看，并不熔铸人事，然梦窗 《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云：“西园日日扫林亭， 依旧赏新晴。 黄蜂频扑鞦千索， 有当时、 纤手香凝。” 《青玉案》(短亭芳草长亭柳) 云：“还忆鞦千玉葱手， 红索倦将春去后。” 《齐天乐》(新烟初试花如梦)云：“淡月秋千，幽香巷陌，愁结伤春深处。”综合以上三例，燕立秋千熔铸着伊人昔日之事。伊人从前荡秋千时美丽的身影留在词人心中的印象太深了，如今他又想起了西园的秋千，这时，她走过的路已长满青苔，只有不知春事改的燕子还立在那儿，情事悱恻。所以说，要想深入领会梦窗“人事风景，一气熔铸”的长技，仅仅孤立地诵读一二首词作是不够的，还应广及梦窗的主要作品、最好是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