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物类·描写物态的宋词赏析

【依据】凡物各自有其情态。然物自不能作态向人，唯慧心人之慧眼乃能察之; 既察之，又须运用其灵妙之笔乃能写之。钝根则不能也。状物能手，当推张玉田。试读其咏“孤雁”之《解连环》，……真能把“孤”字写到深刻处。(梁启勋《词学》下编)

【词例】

解 连 环

孤 雁

张 炎

楚江空晚，怅离群万里，恍然惊散。自顾影、欲下寒塘，正沙净草枯，水平天远。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谁怜旅愁荏苒? 谩长门夜悄，锦筝弹怨。想伴侣犹宿芦花，也曾念春前，去程应转。暮雨相呼，怕蓦地、玉关重见。未羞他，双燕归来，画帘半卷。

【解析】所谓描写物态，顾名思义，是指对客观外物的情态所作的摹写和刻划。花鸟山水、草木虫鱼等各种事物，呈现出迷人的千姿百态，争奇斗巧，美不胜收。然而要把物的情态充分地描绘出来，却不是件容易的事。首先，要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即所谓 “慧眼”，以敏锐的目光，敏感的心灵，去观察、感知万物，洞察幽微，形貌无遗。同时还要在客观外物身上倾入热烈的情感，赋予它们同人一样的生命和感情。其次，还要有一支生花妙笔，把心中所想、所感，准确生动地表现出来。宋末词人张炎，就是这样一位享有盛誉的咏物能手。我们试以他的 《解连环》为例，看看他是如何描写物态的。

《解连环》 咏失群的孤雁，根据词的内容判断，当是南宋灭亡以后的作品。作者托物寓意，借孤雁的形象来抒发自己的国破家亡之痛，咏雁即是咏人，孤雁的那种孤独、失落、凄凉的心理，正是不愿依附新朝的作者自身心态的写照。既然题目是“孤雁”，作者就紧紧扣住一个“孤”字，从各个角度对孤雁的孤独心理，作了深入细致的刻划。“怅离群万里”一个“怅”字，写出了孤雁离群后的怅惘凄苦的心境，而这种心境正是由于深切的孤独感造成的。“恍然惊散”，将孤雁遭逢意外变故时的仓惶逃散之状，惊恐恍惚之态，描写得生动逼真，活灵活现。“自顾影”三句，写孤雁日暮欲谋栖处的情形。孤雁在“欲下寒塘”时忽然瞥见了自己映在水中的孤零零的身影，不由得顾影自怜起来，它自伤形单影只，离群索居，体味着内心深处那份强烈的孤独，那种凄凉、落魄的情绪。作者将自怜自爱，自伤幽独这种孤独者特有的心态，描绘得如此准确、生动，入木三分，着实令人惊叹。“欲下寒塘”，化用唐崔涂 《孤雁》“暮雨相呼失，寒塘欲下迟”诗意，进一步描摹孤雁的情态。觅得一处水塘，却又犹疑、徬徨，不敢遽然落下。既写出了“惊弓之鸟”的心有余悸，又表现了孤雁孤立无援，不得不加倍警觉、小心的戒备心理，依然是围绕着“孤”字在作文章。“写不成书，只寄得，相思一点”，离群的孤雁，无法排字，只能用自己的身影，在茫茫的天字中印上一个小小的黑点。这是多么微弱、伤感的一点，多么孤独的一点! 这几句将孤雁的神韵，活脱脱地描绘出来了。“料因循误了，残毡拥雪，故人心眼”。尽管孤雁已尽自己所能，为人寄得一点相思，可仍然是深感焦虑和愧疚，觉得自己误了为故人传递书信的大事。“残毡拥雪”，用苏武典故。苏武被囚于匈奴，没有饮食，靠吞食雪和毡毛来维持生命，历尽磨难，而民族气节终不改变。这里以苏武暗喻北方的爱国志士。作者刻划孤雁的内心世界，没有停留在表层上，而是向纵深处开掘，赋予孤雁以神圣的使命感和责任感，揭示出孤雁的本质内涵，使孤雁的形象得到了进一步的丰富和升华，闪耀着理想的光辉。下片“谁怜旅愁茌苒”三句，写孤雁自伤羁旅之愁，漂泊之苦无人得知，无人同情，这样，雁的孤单就显得更加突出了，依然含有自怜之意。“长门夜悄”，用陈皇后失去汉武帝的宠爱，被废置长门宫的典故。“锦筝弹怨”，也是用典。东晋桓伊抚筝而歌 《怨诗》，音调凄婉，使谢安为之泣下。因为筝柱斜列如雁行，所以很自然地由雁联想到筝。这里，作者借人的孤寂、哀怨，来衬托雁的孤苦无依，羁旅之愁，这样，雁的孤独就更容易被读者所理解，从而唤起人强烈的共鸣。当孤独苦闷达到了无法承受的程度时，自然就要想办法寻求一些慰藉和解脱，这只孤独的大雁也不例外。它想象它的伴侣此刻正深切地思念着它，想象着明年春天，与伴侣玉关重逢时会是怎样的惊喜。千方百计地推开孤独，躲进美丽的梦境中获得片刻的轻松，而这正是更深层次上的孤独。作者能把孤雁的孤独心理，描写得这样深刻、真切，细致入微，如果不是对描写对象作过一番细心的揣摹，对孤独的情感有着深切的体察和感受，是绝难做到的。

咏物作品最忌对所咏之物仅仅作外表上的直观的描述，这样塑造出来的形象，描绘得再准确，也不过是生意索然的、板滞的死物。苏轼在一首题画诗中说：“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他认为只根据形似与否来评定画的好坏，是儿童的见识。画是这样，诗词何尝不是如此?咏物作品的最佳境界，应该是既真实地勾勒出所咏之物的外在形貌，同时又写出它内在的性情和神韵，在形似的基础上求得神似，只有这样，才能塑造出血肉丰满、气韵生动的形象。张炎笔下的孤雁，便是用这种画形写神的方法塑造出来的一个有生命、有感情的活生生的形象。

需要指出的是，不仅张炎是状物的能手，姜夔一派词人都很擅长描写物态。如姜夔咏梅花，周密咏水仙、王沂孙咏秋蝉、史达祖咏双燕等等，都能对物态作生动、传神的描写，做到了以形写神，形神俱肖，他们的作品也因此成为咏物之作中的名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