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类·推陈出新的宋词赏析

【依据】翻用清真语 推陈出新，着题清刻。(邵渊耀《环林评山中白云词》卷三》

【词例】

疏 影

题 《宾月图》

张 炎

雪空四野，照归心万里，千峰独立。身与天游，一洗襟怀，海镜倒涌秋白。相逢懒问盈亏事，但脉脉、此情无极。是几番、飞盖追随、桂底露衣香湿。闲款楼台夜色，料水光未许，人世先得。影里分明，认得山河，一笑乱山横碧。乾坤许大须容我，浑忘了，醉乡犹客。待倩谁，招下清风，共结岁寒三益?

【解析】推陈出新，这儿是指在古人的陈言旧语或原有立意上，“善加调度”，另出新辞新意。这是词创作中借鉴前人成就，翻新出奇，青胜于蓝的一种创作方法。黄庭坚所谓：“古之能为文章者，真能陶冶万物，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也。”(《答洪驹父书》) “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 规摹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见 《冷斋诗话》)都属于这一类。

诗词创作，要有借鉴，更要有创新; 然而创新离不开借鉴、学习。王国维曰：“最工之文学，非徒善创，亦且善因。”精辟地指出了“创”与“因”，“出新”与“推陈”二者间的辨证关系。

宋代词人善于借用前人作品，点化生发，翻出新意，推陈而出新。杜牧诗 《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不过说蜡烛一夜点到天亮，好似同情人的离别，在垂泪一宵。用衬托手法。晏几道 《蝶恋花》 词用其句意而变化之：“红烛自怜无好计，夜寒空替人垂泪。”词人不说自己寒夜无眠，不说自己“无好计”，不说自己“垂泪”，而把这一切都归之于红烛。无知的红烛尚且如此，有知而多情的词人，心境的凄凉就不难想见了。宋末词人罗志仁 《金人捧露盘》 词写亡国之痛，有云：“更无宫女说玄宗。”翻用元稹《行宫》诗：“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语意较元诗远为惨怛痛楚，有步入绝境的心态。周邦彦 《齐天乐》 词：“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二句出自贾岛 《忆江上吴处士》诗：“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后者仅仅是说自友人去后，长安现已是秋天，表明节令，绘景如画。前者由后者化出，追忆与友人聚首京华，赋诗宛转的难忘日子，情景交融，充分表达出对友谊的珍视与眷恋。这些都是推陈出新的妙篇。

张炎这首词是首题画长调，虚笔摹状月辉下文士 (宾) 游赏的景致心绪。周邦彦有《锁阳台》(白玉楼高) 词，写仙游月府，巧遇嫦娥，饮餐花露，俯视山河，笛声相伴自九天归下。词语“银河一派，流出碧天来”、“冰轮动，光满楼台”、“云鬟香雾湿，月娥韵压，雪冻江梅”、“坐看人间如掌，山河影，倒入琼杯”、“归来晚，笛声吹彻，九万里尘埃”等等，都是张炎此词所本。张词取用清真词几许境界、另铸立意，写客子月下独立，襟怀如洗，仰望月涌中天，生发出许多遐思。周词中的抒情主体是飘游月中，立足仙境向“下”望; 张词中的抒情主体则漫步月下，立足凡间向“上”望，视线及由此生发的咏叹全然不同，另出一番新意。更值得指出，张炎这首词浇注了深沉的时代悲音，其“相逢懒问盈亏事”，“影里分明，认得山河”，“乾坤许大须容我”数句，都是一语双关，寓遗民情怀。在这里，清真词飘逸、潇洒、浪漫的情调不见了，却多了人世间悲怆、伤感、孤寂的乱世色彩。特别是结拍三句：“待倩谁，招下清风、共结岁寒三益?”想象奇崛，寓寄深意。清真词认为“月娥韵压雪冻江梅”，玉田由此联想到 “岁寒三益”：松、竹、梅。这都是中国文人寄托节操志向的象征物。张炎以欲与在碧海青天斗寒霜的嫦娥结为良友来收结全篇，辞意虽婉转却遮不住热爱故国的思想光芒。词到张炎手中，抒咏对象和角度都有了变异。虽本于周词，因为另铸新意，赋予了新的思想、新的内涵，出现了新的意境、新的风格，词就成了张氏自己的创造。以己意境统摄全词，借用古人的一些意象语言入篇，更新艺术构思，改变主题思想，正是所谓“点铁成金”，深得夺胎之妙。

推陈出新，其妙法多端，宋代词人多有实践。有径取古辞 (或稍加润饰) 而深化立意的，如周邦彦 《齐天乐》 词; 有本自古辞而一反其意的，如罗志仁《金人捧露盘》;有蹈袭前人意象语言而几层折意的，如晏几道 《蝶恋花》 词;也有取用其辞语、境界而另换构思、另立主题的，如张炎 《疏影》 词。其实词无定法，关键在于不断借鉴与不断追求创新。新新不已，推陈出新、艺术之树才能常绿常青。杜甫《羌村三首》诗写战乱重聚的惊喜不定：“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北宋晏几道 《鹧鸪天》 词将它点化作：“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以梦为真，以真为梦。袭故而弥新。苏轼 《满庭芳》 词则化作：“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釭。”实景虚写，人生如梦，一片惝恍迷离思致。南宋陈梦弼《鹧鸪天》 词又自晏词翻出新意：“相逢细把银釭照，犹恐今宵梦似真。”《蕙风词话》 卷二评曰： 陈词歇拍用晏叔原“今宵”句。“恐梦似真，翻新入妙，不特不嫌沿袭，几于青胜于蓝。”青自蓝出又胜于蓝，不断地推陈出新，化故为新，宋代词人的创作实践展示着艺术创新的不二法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