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周邦彦)
周邦彦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吹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此词所记乃作者在秦楼楚馆的一段经历。狭邪之游,一般鄙俚猥亵,原本不堪描摹;然而,一则美成在此词中不曾把风尘女子纯粹当作玩物,二则他又真实生动地写出她们对所爱之人的心曲情态,从色情的泥沼里淘洗出真的价值和美的光彩,因而历来受到选家的青睐。
起拍三句,恰似一个电影特写镜头,背景鲜亮,主体突出,具有强烈的画面感,蕴含丰富。作者仅仅选用两件简单的“道具”(“并刀”,并州出产的快刀; “吴盐”,吴地出产的细盐),借助“如水”、“胜雪”两个妙喻,就构成一幅光洁明净的高雅背景,映衬着女主人公纤手的白皙和心地的纯真。而纤纤玉指亲剖新橙的那个动作细节,更是形象地揭示了中国古代女性温存体贴的一片柔情。于是,一种恬情雅洁的美感悄悄潜入读者的心房。“锦幄初温”以下三句则转换视角,改用全景“拍摄”。“锦幄”,华美的帐帷; “兽香”,指兽形的香炉里升起的炉烟。锦幄低垂,炉香袅袅,室内弥漫着暖融融的气息。两人相对端坐,调弄笙管,吹奏笙曲,悠悠的曲调传达了彼此的柔情蜜意,融入周围的温馨气氛。如此描写,进一步点染了男女之间的爱恋、体贴和以知音相许的感情基础,刻画入微,形容尽致,显示词人不凡的艺术功力。
不过,最精采的还在下片。
换头以下全写女子低语,情意缠绵之至。第一句问的是“向谁行宿”,乍听似乎不打算留他,亲切中含有醋意。“谁行”的“行”,在此解作“那边”。第二句提醒对方:时间已晚,走呢还是不走,该决定行止了。迂回试探,仍旧不肯明言自己的心愿。可是,也许由于羞涩,也许碍于人言,也许出于其他的考虑,看来对方的反应仍不明朗。不得已,只能接着说出歇拍三句:夜色正浓,天寒霜重,马易打滑,你真的走了,我可放心不下,“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一语一试探,一句一转折,时隐时显,或纵或擒,作者把这种身份的女子表达爱情的特殊方式,以及合乎她的身份、性格的思想活动,全部传神地表现出来,既让读者解其情味,又包容广阔的想象空间,确有燃犀烛幽、铸鼎象物之妙。不仅如此,下阕虽系纪言,然言外有景,那话中暗示的霜寒路滑、空漠冷峻的室外环境恰与室内温馨气氛形成强烈反差,诱使人们自然产生对温香暖玉的留恋。这便拓宽了全词的意蕴。
词以写景抒情为常,侧重刻划人物言行神志者并不多见。这首词主要运用行动细节和语言细节,塑造风尘少女的美好形象,迥异一般词作,体现了词人多方探索的创新意识。这一点,也应引起我们的注意。
毛稚黄云:周清真《少年游》题云“冬景”,却似饮妓馆之作。只起句“并刀如水”四字,若掩却下文,不知何为陡着此语。“吴盐” “新橙”写境清晰,“锦幄”数语,似为上下太淡宕,故着浓耳。后阕绝不作了语,只以“低声问”三字,贯彻到底。蕴藉袅娜,无限情景,都自纤手破橙人口中说出,更不必别着一语,意思幽微,篇章奇妙,真神品也。(王又华《古今词论》)
此亦本色佳制也。本色至此便足,再过一分,便入山谷恶道矣。(周济《宋四家词选》)
丽极而清,清极而婉,然不可忽过“马滑霜浓”四字。(谭献《谭评词辨》卷一)
曰“向谁行宿”,曰“城上三更”,曰“马滑霜浓”,曰“不如休去”,曰“少人行”,颠倒重复,层折入妙。(陈廷焯《词则·闲情集》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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