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郎 送胡邦衡待制》

梦绕神州路²。怅秋风、连营画角³，故宫离黍⁴。底事昆仑倾砥柱⁵?九地黄流乱注⁶。聚万落、千村狐兔⁷。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⁸。更南浦，送君去⁹。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¹⁰，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雨¹¹。雁不到、书成谁与¹²?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¹³。举大白¹⁴，听《金缕》¹⁵。



【释】

1. 胡邦衡：胡铨字邦衡。

2. 神州：中国古称赤县神州。此指中原沦陷地区。

3. 画角：饰有彩绘的军中号角。

4. 故宫：此指北宋故都汴京(今河南开封)的宫殿。离黍：语本《诗经·王风·离黍》：“彼黍离离”，原意写周平王东迁后，西周故都荒芜，宫殿旧址长满了黍稷。后因以表现故国之思与国家的残破。

5. 底事：何事，为什么。昆仑倾砥柱：即“昆仑砥柱(皆)倾”。昆仑：昆仑山。《神异经》：“昆仑之山，有铜柱焉。其高入天，所谓天柱也。”砥柱：砥柱山，在今河南陕县东北黄河中。《禹贡》：“异河积石，至于龙门，又东至于砥柱。”注云：“河水分流包山而过，山见水中‘若柱然’也。又以禹理洪水，山陵当水者，破之以通河。三穿既决，河出其间，有似于门，故亦谓之三门。”

6.九地：遍地。九，泛指多数。黄流乱注：黄河水乱流泛滥，比喻金兵的入侵给人民带来巨大灾难。

7.“聚万”句：千村万落狐兔出没，极写战争后乡村的荒凉破败。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四十一：“自江西至湖南，无问郡县与村落，极目灰尽，所至残破，十室九空。”与此可以互参。古乐府《十五从军征》写老战士归家后的残破景象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刘克庄《贺新郎·送陈真州子华》：“两河萧瑟惟狐兔。”

8.“天意”二句：化用杜甫《暮春江陵送马大卿公恩命追赴阙下》：“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这里“天意”借指皇帝决策求和的居心难以揣测。“人情老易”既指国耻大仇被人忘却而与金讲和，也指世态炎凉。胡铨此次贬谪新州，因秦桧大肆株连迫害，“平生亲党避嫌畏祸，唯恐去之不速”，不敢与胡铨交谈来往。

9.南浦：泛指送别之地。屈原《九歌·河伯》：“送美人兮南浦。”江淹《别赋》：“送君南浦，伤如之何!”

10.耿：明亮。斜河：天河斜转，表示夜已转深。

11.“回首”句：回想以前同宿夜话的快乐，此后难得。白居易《雨中招张司业宿》：“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

12.雁不到：古代传说雁总能传带书信，但北雁飞到湖南衡阳就不再南飞了。而今胡铨的贬谪地新州(今广东新兴)在衡阳以南，故说雁飞不到，书信写成也无法送到。谁与，即与谁。

13.儿曹：小儿女辈。恩怨相尔汝：语出韩愈《听颖师弹琴》：“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此指儿女私情、个人的恩怨得失。尔汝：彼此以你我相称，表示交情亲密无间。

14.大白：此指酒。骆宾王《秋日饯尹大往京并序》：“飞桂尊而举白。”《汉书·叙传》：“皆引满举白，谈笑大噱。”服虔注，谓举白是“举满杯有馀白沥者罚之也。”孟康注云：“举白，见验饮酒尽否也。”

15.金缕：即《贺新郎》。《贺新郎》词调又名《金缕曲》。



【译】

我的梦魂

牵绕在

失陷的神州国土，

我的心呵，

郁闷难舒。

萧瑟的秋风里，

座座军营里传送出

号角的壮烈凄楚，

昔时辉煌的宫殿呵，

转眼间，长满野草

一片荒芜。

到底为什么?

巍巍昆仑，倾倒了

它的擎天巨柱?

直令黄水

遍流如注!

千村万落，到处乱窜着

臊狐野兔。

唉!天意高渺，从来难问，

况且，世态炎凉，

人情易老，

此悲难诉!

而今只有我，

送君别离

南浦。



岸边的杨柳，

生出了几分凉意，

似是催促着残暑

离去。

灿烂的银河，已渐渐

倾斜，

月光淡淡，星星疏稀，

几片浮云悄然飘去。

昔日的大好河山

今日在哪里?

回首当年，你我高谈，

夜色中，对床听雨。

而今后，雁儿不到，

书信谁人寄与?

你我且放眼青山，

千古英雄

皆有此遭际，

怎肯像小儿女

恩恩怨怨，别时

一怀愁绪。

请满饮一大杯，

听我唱一首

《金缕曲》。



【评】

绍兴八年(1138)，枢密院编修胡铨(字邦衡)反对议和，请斩秦桧，被重贬株连，并迫害有牵连者，以至好友皆不敢往来。张元干时在福州，毅然为之送别，并作此词。

此词豪放悲凉，实开稼轩豪放之先。一是大场面、大字眼、大意象，如起首：“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聚万落、千村狐兔”;二是多用典故，如“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化用杜甫“天意高难问，人情老易悲”，“南浦”则用江淹“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等;三是以潇洒超脱的人生态度对待人生之苦难，如结句“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