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
《祝英台近 晚春》
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①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
鬓边觑,试把花卜归期,才簪又重数。②罗帐灯昏,哽咽梦中语:“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
【注释】 ①宝钗分:指情人分手时用女方头上金钗擘为两股以赠别。古代多有这种做法。宋以前诗中屡见,南宋时犹盛行。桃叶渡:在今江苏南京秦淮河与青溪合流处,传说东晋王献之有妾名桃叶,曾在此渡水,献之作《桃叶词》送之曰:“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该地因此得名。这里借指情人分别之地。南浦:南朝江淹《别赋》有“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句子,后以之泛指分别之地。②觑(qu去):斜视。花卜归期:以所簪花瓣的数目来预卜离人的归期。
【译文】 摘下发髻上的宝钗分作两股,我们依依不舍地离别在桃叶古渡,那分手的地方景色多么凄暗,垂柳笼罩着重重的烟雾,从那天起我就害怕登上高楼,因为十有九天都风狂雨怒。满眼是纷纷飘落的红白花片,看上去真叫人万分悲苦。这种残败的情景无人来管,更有谁来把黄莺的啼叫给我劝住?
我斜眼看着鬓边戴的花朵,把它取下来数数花瓣的数目。用花瓣来测定他的归期,才把花插回,不放心又取下来重数。夜深了,我在昏暗的灯下躺进罗帐,睡梦中都在泣不成声地哭诉:“春天啊,都因为你的到来,给我也带来了忧愁满腹。现在你回到什么地方去了,却不懂得把愁带回原处!”
【集评】 宋·刘克庄:“雍陶《送春》诗云:‘今日己从愁里去,明年莫更共愁来。’稼轩词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和愁将去’。虽用前语,而反胜之”。(《后村诗话》前集卷一)
宋·陈鹄:“余谓后辈作词,无非前人已道底句,特善能转换尔。……辛幼安词:‘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却不解带将愁去’。人皆以为佳。不知赵德庄《鹊桥仙》词云:‘春愁元是逐春来,却不肯随春归去’。盖德庄又本李汉老《杨花》词:‘蓦地便和春,带将归去’。大抵后之作者,往往难追前人。”(《西塘集耆旧续闻》卷二)
宋·魏庆之:“‘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下略)’此辛稼轩词也。风流妩媚,富于才情,若不类其为人矣。……盖其天才既高,如李白之圣于诗,无适而不宜,故能如此。”(《诗人玉屑》卷二十一)
宋·张侃:“辛幼安《祝英台近》云:‘是他春带愁来,春归何处,又不解和愁归去’。王君玉《祝英台近》云:‘可堪妒柳羞花,下床都懒,便瘦也教春知道’。前一词欲春带愁去,后一词欲春知道瘦,近世春晚词少有比者。”(《张氏拙轩集》卷五)
宋·张炎:“辛稼轩《祝英台近》云:‘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下略)’皆景中带情,而存骚雅。故其燕酣之乐,别离之愁,回文题叶之思,岘首西州之泪,一寓于词。若能屏去浮艳,乐而不淫,是亦汉魏乐府之遗意。”(《词源》卷下)
清·沈谦:“稼轩词以激扬奋厉为工,至‘宝钗分,桃叶渡’一曲,昵狎温柔,魂销意尽,才人伎俩,真不可测。”(《填词杂说》)
清·张惠言:“此与德佑太学生二词用意相似。‘点点飞红’,伤君子之弃。‘流莺’,恶小人得志也。‘春带愁来’,其刺赵、张乎?”(《词选》)
清·谭献:“‘断肠’三句,一波三过折。末三句,托兴深切,亦非全用直笔。”(《谭评词辨》卷二)
现代·唐圭璋:“此首借闺怨以寄意。《贵耳集》谓因吕正己之女而作,殆非其实。就词论,则温柔缠绵,一往情深。上片言人去后之冷落,下片言盼归之切。起言别时凄景,次言别后懒情。……换头三句,觑花卜归,才簪又数,写盼归之痴情可思。‘罗帐’两句,言觑卜无凭,但记梦中哽咽之语,情更可伤,末用雍陶‘今日己从愁里去,明年莫更共愁来’送春诗,但以问语出之,韵味尤厚。”(《唐宋词简释》)
【总案】 这是一首由男子代女子言情(即代言体)的闺怨词。它写一个女子春末因景伤情、苦苦思念和埋怨久出不归的情郎的种种情状。全词温婉缠绵,一往情深,若不类稼轩之为人。前人多有赞颂之语,此不具引。唯沈谦所谓“昵狎温柔,魂销意尽,才人伎俩,真不可测”云云,最为简切精当。需要指出的是,前代颇有一些论者无视此词确为一首写儿女柔情的天然好词的事实,硬作比附,认为它是借闺怨以寄托政治情怀。其中张惠言之说,尤为牵强附会。这些说法都不足为信。我们应该允许稼轩这样一位豪侠之士也有“儿女情长”的一面,允许他把男女恋情形之于小词,而决不要把他歪曲成一个无时无处不谈政治的道学先生。至于南宋有好事者进行无聊编造,硬说此词是写作者与官僚吕正己之女的关系,那就更与词意不合,毫无根据,前人对此已经驳正,这里就不来详细介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