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佶《燕山亭北行见杏花》
《燕山亭 北行见杏花》
裁剪冰绡,①打叠数重,冷淡胭脂匀注。新样靓妆,②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③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④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⑤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⑥有时不做。
【注释】 ①绡:薄丝绸。冰:形容绸的洁白。王勃《七夕赋》:“引鸳杼兮割冰绡。” ②靓妆:粉黛盛妆。司马相如《上林赋》:“靓妆刻饰。” ③蕊珠宫:道家所说的神仙宫阙。《黄庭内景经》:“太上大道玉晨君,闲居蕊珠作七言。”吴融《便殿候对》:“宣呼昼入蕊珠宫,玉女窗扉薄雾浓。” ④天遥地远:万树《词律》说:“作‘天遥地远’,误也。宜作‘天远地遥’乃合。此即同前段之‘新样靓妆’句。” ⑤故宫:指北宋汴京城的皇宫。其时作者父子被金人俘虏北去,故思昔日的皇宫。⑥和:连。
【译文】 花瓣似用洁白的丝绸剪成,锦簇层叠,色泽如匀称地抹过淡淡的胭脂。特异的容装夺目鲜艳芳香融融。羞得天宫的仙女也不敢来比美芳姿。可惜红颜薄命本易零落凋谢,更何况多少次被无情的风雨相欺。忧愁和痛苦深埋心底,春去春来春又暮,几回回凄凉地飘落在空院阶墀。欲请自由的燕子传诉心曲,可它不懂人语如何寄故国之思。更无奈天又遥地又远山重水阻,不知何处是我大宋的故宫神祠。千种愁万般恨叫我怎不思念,飞不了走不掉只有梦里见依稀。梦虽虚幻无凭据,更难忍受的是,连梦也做不成时。
【集评】 宋·无名氏:“徽庙(即徽宗赵佶)在韩州,会虏传书至。一小使始至,见上(徽宗)登屋,自正茇舍,急下顾笑曰:‘尧舜茅茨不剪。’方取椷标。又有感怀小词。末云:‘天遥地远……和梦也有时不做。’真似后主(李煜) ‘别时容易见时难’声调也。后显仁(太后)归銮云:‘此为绝笔。’”(《朝野遗记》)
明·杨慎:“宋徽宗北随金虏,后见杏花,作《燕山亭》一词云:……词极凄惋,亦可怜矣”(《词品》卷六)。
明·沈际飞:“猿鸣三声,征马踟蹰,寒鸟不飞”(《草堂诗馀正集》)。
清·贺裳:“南唐主《浪淘沙》曰:‘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至宣和帝《燕山亭》则曰:‘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其情更惨矣。呜呼,此犹《麦秀》之后有《黍离》耶?”(《皱水轩词筌》)
清·徐釚:“哀情哽咽,仿佛南唐李主,令人不忍多听”(《词苑丛谈》卷六)。
近代·梁启超:“昔人言宋徽宗为李后主后身,此词感均顾艳,亦不减‘帘外雨潺潺’诸作’。”(《艺蘅馆词选》乙卷引)
近代·梁启勋: “下半阕愈含忍,愈闻哽咽之声,极蕴藉之能事”(《词学》下篇《敛抑之蕴藉法》)。
近代·王国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略似之。”(《人间词话》)
现代·唐圭璋:“此首为赵佶被俘北行见杏花之作。起首六句,实写杏花。……‘易得’以下,陡转变徵之音,怜花怜已,语带双关。花易凋零一层,风雨摧残一层、院落无人一层,愈转愈深,愈深愈痛。换头,因见双燕穿花,又兴孤幕之感。燕不会人言语一层、望不见故宫一层、梦里思量一层、和梦不做一层,且问且叹,如泣如诉。总是以心中有万分委曲,故有此无可奈何之哀音,忽吞咽、忽绵邈,促节繁音,回肠荡气。况蕙风云: ‘“真”字是词骨’,若此词及后主之作,皆以‘真’胜者。”(《唐宋词简释》)
【总案】 近人梁启勋曾说:“含蓄蕴藉之文学,乃中华民族特性之最真表现,所谓‘温柔敦厚,诗之教’。当情感正在强烈之时,偏要深自敛抑,用极有节制之法度表现出来,使读者能从弦外之音得见其情感之真面目。此法似极不容易,然而中国民族,得三百篇之遗教,数千年来,运用得最为纯熟,诗文如此,词亦有然。”(《词学下篇》,宋徽宗此词堪为这种“敛抑之蕴藉法”的代表作。他由至高无上的皇帝突然变为受人摆布的阶下囚,命运的变化、心境的反差、精神的痛苦是何等巨大!但身为俘虏,行动与语言皆失去自由,满腔的苦痛不能直接宣泄,却又不能不宣泄,无可奈何,他只有通过写杏花的不幸命运来曲折倾诉自我的灾难和内心的痛苦,而且把激烈跳荡的感情强行压抑不让它喷发,只让它低回曲折地渐渐流露于笔端。“怎不思量”几句倍极吞吐,转折层深,配合以短促的句式,仿佛闻其泣血哽咽,断断续续,一字一字地从心里呕出。纯从审美的角度看,着实催人泪下。然而江山倾覆、中原沦陷、人民涂炭,他是直接责任者。然而他至死也许没有意识到是他本人直接造成了这场殃及他自身的民族悲剧,词中只有悲伤,却无悔恨。知其人论其世,又不免减却了几分对此词作者的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