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唐庚《诉衷情·旅愁》
(宋)唐庚
诉衷情·旅愁
平生不会敛眉头,诸事等闲休。元来却到愁处,须著与他愁。残照外,大江流,去悠悠。风悲兰杜,烟淡沧浪,何处扁舟?
羁旅愁思,词中已是司空见惯,这首小令却能另辟蹊径,“铲尽浮词,直抒本色”,以清空之笔,发寥廓之忧,言短意长,古雅峭拔,颇有《填词杂说》所云“生新斯能振动”之意。《词绎》中赞白石道人之词有“野云孤飞,去留无迹”之妙,借来评价这首词,亦可当之无愧。
起首蓦然而来,本欲言愁而偏先说不愁,故用逆反之笔厚积其势,为下文顿生波澜预作铺垫,极尽跌宕起伏之能事。“敛眉头”,即皱眉,愁容可掬的形象写照。“平生不会”,极言生性豁达,历来如此。“诸事”,强调大小巨细,包罗无遗。“等闲”,平常、随便,不以为意,根本不放在心上。“休”,这里有“罢”字之意。《南宋六十家》许裴《送竹潭》诗:“已强诗仙一夜留,任教侵早放船休。”等于说任他去罢。这与“少年不识愁滋味”大异其趣。那是少不更事,阅历浮浅,尚属情有可原。这里却是阅历丰富,涉世已深,既然久经磨炼,曾经沧海,必定不易动心,难惹闲愁。何况生就的天性这般豁达宽宏,豪放爽朗,更是眉尖心上万无生愁之理。于是一笔陡转,大起大落,矢矫如龙,变化莫测。旷达如斯,尚不可免,愈觉愁思之来,无从抗拒;愁思之浓,无可排解。“元来”,亦即原来、本来。“须著”,犹云须得、须要。淡淡说来,愁便愁罢,虽仍作旷达自解之语,其实寓有无可如何之情。可见其运笔之妙,有如书法名家洒墨挥毫,欲左则先右,欲下反先上,顿挫生姿,果然功力不凡。
下阕换头,明断暗续,把上阕极力描写的“愁处生愁”化为具体可感的视觉形象,用生动的画面抒写出羁旅愁思的浩渺无际与茫然无归。残照之外,大江奔流,去意悠悠。虽是简单的白描,却能描形写神,形动神流。描其形,明是写景,把落日无多与江流无尽集中映照,境界辽阔苍茫,而气氛则沉郁黯淡。写其神,暗是寄情,本来已哀人生有限,偏又同孔夫子在江上的感触一样:“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典出《论语》)!只是现实无情,君子何以自强不息呢?“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屈原《离骚》)!因而忧愁幽思,无穷无尽。这样形与神合,气韵浑成,确是灵空绝妙之笔。接着更进一层,从时不我待之忧发贤才不遇之哀,原来羁旅之愁竟是骚人之怨,从而点明正意,深化题旨,更觉格调高雅,意境深邃。“兰杜”,即兰花、杜若,都是芳草的名称。《离骚》中往往用香草以喻贤才,王逸《离骚经章句》:“《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谕,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后世因此称《离骚》为美人香草之辞。“风悲”,言风的哀痛伤心,寄托贤才不遇的幽怨:“惟草木之零落兮”,“哀众芳之芜秽”!“何昔日之芳草兮,今直为此萧艾也”!风尚能如此多情,人岂能无动于衷。以此抒怀,更见伤感。“扁舟”,即小舟。与浩渺迷茫、漫无涯际的“烟淡沧浪”之境形成对照,大小悬殊,反差强烈,同时还隐然有避世之意。越王勾践复位,范蠡即知几远引,泛扁舟于五湖。李白诗亦云:“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词中著一“何处”,无答之问,愈觉凄怆:茫茫天涯,辗转漂泊,哪里可以归宿呢?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知识分子的理想追求与黑暗腐败的政治现实必然产生尖锐矛盾,而且无法解决。作者唐庚,受过大臣张商英的赏识、荐举,但也因张商英得罪而受到牵累,被贬惠州。是以心怀苦闷,无从解脱,即使逃避现实,也深感前途渺茫。忧思之深,令人旷达不得;满腹豪情,也顿化作万斛骚怨。而且,本此至哀之情,却出之以极淡之语,清钟余响,深得悠然而逝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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