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陈维崧《夜游宫·秋怀》原文赏析
(清)陈维崧
夜游宫·秋怀
四首其二
秋气横排万马,尽屯在、长城墙下。每到三更素商泻。湿龙楼,晕鸳机,迷爵瓦。谁复怜卿者?酒醒后、槌床悲诧。使气筵前舞甘蔗。我思兮,古之人,桓子野。
四首其四
一派明云荐爽,秋不住、碧空中响。如此江山徒莽苍。伯符耶?寄奴耶?嗟已往。十载羞厮养,孤负煞、长头大颡。思与骑奴游上党。趁秋晴,蹠莲花,西岳掌。
陈维崧的的《夜游宫·秋怀》共四首,此处所选为第二首与第四首。
维崧祖父陈于廷,仕明为都御史,系东林党魁。父陈贞慧,明末四公子之一,曾参与起草《留都防乱檄》,痛斥阉党余孽阮大铖。“国(明)亡,埋身土室,不入城市者十余年。遗民故老,时时向阳羡山中一问生死。流连痛饮,惊离吊往,闻者悲之。”父祖节操如此,而维崧自己于弱冠之年又身经国亡家破的沧桑巨变,故多故国之思。虽当清初罗网密布之际,亦时借词作倾吐胸中块垒。这两首小令,前写秋雨,后写秋晴,景虽不同,其抒发悼念故国的磊落郁塞之情则一。
“秋气横排万马”一首,上片写景,下片抒情。
首二句写云。以“马”状云,载籍多见。《晋书》中有“鲁云如马”之说,宋人王安石诗有“风力引云行玉马”之句。但此处作者笔下之秋云,并非旷宇蓝天、悠悠独去的一片白云,而是沉重低垂、遮天盖地的浓厚的乌云,直有“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一“屯”字,更见其密集,蓄势待发。蜿蜒万里的长城,长城脚下连绵起伏的群山,群山外广漠无垠的塞北荒原,更增添了这万马横排的声势。在这写景状物的词句之外,读者似乎模糊感受到了满清入关时的汹汹气势以及它在汉族士人心头留下的沉重阴影。
次四句写雨。秋多雨,尤多夜雨。秋气令人感伤,而秋雨淅沥,更使伤心人无法入眠。按《礼记·月令》:“(孟秋之月)其音商。”商为秋声,以“素商”喻秋雨之声甚合。而“商,伤也”,则“素商”一词又明显染上了主人公悲凉心境的色彩。一“每”字,更说明作者常于夜阑时分,卧听风雨交加之声,其凄苦悲愤之情怀,更不待言了。
“龙楼”、“鸳机”,古人诗词中习见。“爵瓦”当指鸳鸯瓦,换字以避重复。后晋和凝《宫词》:“龙楼露著鸳鸯瓦。”唐李商隐《即日》诗:“几家缘锦字,含泪坐鸳机。”从字面看,此处不过是说烟雨迷濛而已。藻采绮丽,正是词的本色。但“龙楼”典出《汉书》,本为汉代太子宫门,门楼上有铜龙,故名,引申谓太子宫殿。“龙”又向为汉家天子之化身。从长城脚下飘来的秋雨淋湿了龙楼,若谓别有含义,似非强作解人。
下片首句“谁复怜卿者”,“怜”字不宜作“可怜”、“怜爱”解,而有“理解”、“相知”之意。进入新朝既久,反清复明的烈士渐次凋谢,与我相知,可与诉衷肠者尚复有谁?白日借酒浇愁,深夜酒醒,愁又复生,唯有槌床悲诧,发其志士之愤。或则以甘蔗为剑,挥舞筵前,在想象中暂慰其金戈铁马、驰骋疆场的雄心。(舞蔗”典出曹丕《典论·自叙》。曹丕尝与将军邓展饮酒论剑。时酒酣耳热,方食甘蔗,即以蔗为剑,于殿下比武。这槌床悲诧,筵前舞蔗的形象,何减于辛稼轩之“把吴钩看了,阑干拍遍”?然而稼轩当日“无人会,登临意”,作者此时亦“谁复怜卿”。当世既无知音,便只能尚友古人。故结句曰:“我思兮,古之人,桓子野。”桓子野即桓伊,《晋书》有传。据《世说新语》所载各条,桓伊不过是一放诞率性之人。其为世人所熟知的故事是身虽贵显,而为素不相识的王子猷吹笛。但据《晋书》本传,桓伊极有武干,抗拒氐族政权前秦苻坚,屡立功勋。在著名的淝水之战中,伊为主要将领之一。明乎此,则读者对维崧思念古人桓子野之意,当可了然于心。
“一派明云荐爽”一首,结构与“秋气”篇略同,上片写景怀古,下片抒情。首句为眼前秋景,次句为耳中秋声。“明云荐爽”的秋空,固然迥别于万马横排的阴霾;“碧空中响”的秋声显然也不同于“一点点,滴人心碎了”的三更素商。它或许是霜晨雁叫,或许是唳鹤排云、萧瑟之中又饶清丽。然而,景观虽异,它所引起的作者的感触则同。作者一想到秋阳下如此莽莽苍苍的大好河山已处于异族统治之下,不能不慷慨生哀。一个“徒”字,便已曲折地传达了此中消息;而嗟叹伯符、寄奴之已往,更将这层心事或明或暗地透露出来。寄奴即宋武帝刘裕,东晋末曾率兵北伐,企图将中原地区从少数民族手中夺回,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一词有“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之句,亦是借咏刘裕以表达自己的抗金复国之志。这个典故的含义较为明白。伯符即孙策,一般人多不过以为他少年英雄,骁勇善战而已。实则据《三国志·吴志》本传,“建安五年,曹公(操)与袁绍相拒于官渡,策阴欲袭许迎汉帝。”可见他还是一个汉家天子的忠臣。陈维崧嗟叹伯符已往之真意,或即在此。要之,伯符、寄奴皆喻抗清复明之志士。斯人已逝,恢复无望,作者安得不嗟!
昔日英雄既已往矣,而作者自己虽有雄才大志,但亡国之余,沦落憔悴,无从一展身手。换头三句即道此意。“厮养”犹言厮养卒,取薪者为厮,造食者为养。作者虽未必真的躬操贱役,但其弟宗石序其词集,有“中更颠沛,饥驱四方”之语,则其时作者生活处境之艰难,概可想见。“十载”未必是实数,但如作实数看,亦无不可。盖清兵入关在甲申(1644),后十年为顺治十一年(1654)。作者至康熙十八年(1679)五十四岁时始应诏参加博学鸿词科考试,走上仕途,则1654年前后自视有如厮养卒,亦无足怪。“长头”谓身材伟岸,语出《后汉书·贾逵传》及《南史、范岫传》。“大颡”义犹“长头”。作者以“长头大颡”自喻怀抱之高,才学之富。长头大颡之人而沦为厮养卒,作者怎能不羞?怎能不自觉有负平生之志?
但作者并未消沉下去。结尾三句从前面的悲嗟叹息、羞愧自责的心情中突然振起:趁此秋晴时候,快马著鞭,往游上党;再掉臂西行,登上壁立千仞的西岳莲花峰,观看巨灵神为通黄河而擘开华山与首阳山时留下的掌迹。按上党在山西东南,为战国韩地。秦并天下,置上党郡,以其地极高,与天为党,故名。而华山在陕西境内,两地相去甚远。作者这里显然是以登临之高、所观景象之壮丽,来喻示自己志向之大。读其词,正可想象出作者当日意气干云,“登泰山而小天下”的形象与气概。豪情快语,足令当时与后世读者为之浮一大白。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据《山海经·北次三经》晋郭璞注,衔西山木石以填沧海的精卫鸟所居的发鸠之山,即座落在上党境内,精卫填海与巨灵擘山,虽一成功一不成功,但都是对天地山河的一种改造。如果说所谓游上党、登华岳不仅仅是说登高远眺,而且另寓深意,当非厚诬古人。
维崧之词,“气魄绝大,骨力绝遒”。这从上文的简析中已可概见,无须多说。须特别提出者,他又是清初四六名家。《清史稿·文苑传》论其骈文“导源庾信,泛滥于初唐四杰,故气脉雄厚。”骈文的一大特点是用典。维崧万卷在胸,作骈文时用典固然随手拈来,作词时也技熟手快,用来毫不费力。这些典故的使用,一方面使词味醇厚耐咀嚼,另一方面也使作者之意包裹在一层迷离朦胧的古典罗之中,减轻了因干触时宪而可能招致的政治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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