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元好问《鹧鸪天·只近浮名不近情》原文赏析

2022-12-22 可可诗词网-唐宋元小令鉴赏 https://www.kekeshici.com

(金)元好问

鹧鸪天·只近浮名不近情

只近浮名不近情,且看不饮更何成。三杯渐觉纷华远,一斗都浇磈磊平。醒复醉,醉复醒,灵均憔悴可怜生。《离骚》读杀浑无味,好个诗家阮步兵。

 

在元好问的诗词中,触处可见“酒”字。打开他的集子,除了专写饮酒的《饮酒》、《后饮酒》各五首,以及《醉后走笔》等作之外,提到酒的篇章竟在大半以上。不过,在他众多的歌咏饮酒的诗词中,能够把饮者的特殊心理和狂狷形象描述得如此集中、强烈而带有高度典型性的,当首推这一阕《鹧鸪天》。它痛快淋漓地自剖胸怀,以酒为媒介来尽兴宣泄愤世嫉俗的情感,堪称一曲对抗中世纪黑暗社会的饮酒歌。

全词的中心,是表现元好问作为愤世的“醉乡人”的心理意绪。要准确理解作者的精神世界,首二句是一个关键。作者开宗明义地宣称:“只近浮名不近情,且看不饮更何成。”这里最重要的是对“浮名”和“情”作何解释。时下流行的选本中,有个是把这两句解错了的。比如有一个选本说:“只近浮名不近情,是说自己虽薄有虚名,而却没有追求荣华利禄的思想。”选家没有认真考察我国酒文化的历史和饮者的独特心理,望文生义,把意思刚好说反了。这里的“浮名”,决不是一般“薄有虚名”之类的自谦之意,而是彻底的贬义词,它指的正好是浮世众生“追求荣华利禄的思想。”这种浮世虚名,正是我国历代的饮者所鄙弃的。西晋名士张翰的“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的自白,是人们早就熟知的。李白的“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的名句,更是历代诗酒风流的饮者的座右铭。元好问自己也曾多次斥责对浮名的追求,如:“得来无用是虚名”(《浣溪沙》);“抛却浮名恰到闲”(《鹧鸪天》)等等。可见此处不可能是自谦“薄有浮名”。至于“情”字,更从来没有人将它理解成“追求荣华利禄的思想。”在饮者的心目中,它常常是一个褒义词,指的是饮酒的快感和乐趣。这有饮酒大师陶渊明的“何以称我情,浊酒且自陶”(《己酋岁九月九日》)和“中肠纵遥情,忘彼千载忧”(《游斜川》)等等诗句为证。元遗山亦有“算世间惟有醉乡民,平生乐”(《满江红·内乡作》)之句,赞饮酒的快意之“情”。这里的“近”,义略同于“追求”。这两句是以议论发端,愤激地否定作者自己前半身的功名追求,说明自己转向“醉乡”以求解脱的缘由。作者说:可笑我半生追求浮世虚名而不懂得寻找酒中的乐趣,如今看来,不饮酒又能有什么作为呢?此词约作于金朝灭亡前后,作者眼看经邦济世之志落了一场空,因而作此悲痛幻灭之语,使人感到其情可悯。他写于困居汴京围城之时的《玉漏迟》就后悔地自嘲道:“时自笑,虚名负我,平生吟啸。”在《南乡子》一阕中更自我否定道:“少日负虚名,问舍求田意未平。南去北来今老矣,何成?一线微官误半生。”这些句子清楚地标明了他思想演变的线索,何作为这两句的最好注脚。放大一点来看,这里也不单说作者本人,而是对他之前一千来年中关于饮酒败德还是有德的争论表明态度,肯定了自阮籍、陶渊明到李白等人的贬斥浮名而赞扬酒德酒功的反传统行为。

上片后二句,进而颂扬饮酒的神奇功效。纷华,指俗世的纷扰。“远”,他本作“近”,此据阳泉山庄刻何义门校本《遗山新乐府》,于义为佳。“一斗”句语本于《世说新语·任诞》:“阮籍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词人现身说法似地夸示饮酒之乐道:只消喝下三杯,便开始进入超脱境界,觉得纷纷扰扰的尘世淡远了;如果饮上一斗,那么胸中的牢骚不平之气全都浇灭。饮酒是否真的至圣至乐、完全是一种超脱尘世的高级享受呢?不是的。这里的“浇磈磊”就透露无法忘怀时世的悲痛之情。却原来,作者是在用这种神奇的麻醉饮料来把自身与黑暗现实暂时隔绝开。这里,字里行间情不自禁地散发出悖时抗世的悲剧气息。

下片改换抒情的角度,引入两个生活态度绝然相反的代表性历史人物——独醒者屈原和沉醉者阮籍来进行对比描写,表明了词人的这样一种苦衷:既不愿与黑暗社会同流合污、推波助澜,而又想在保持个人品格的前提下生存于世,那就只有选择阮籍佯狂滥饮的悲苦道路。“醒复醉,醉复醒”二句,看似写其日夜酣饮的生活,实则饱含愁肠百转难以真正解脱的悲哀。这是承上“浇磈磊”而来:清醒的时候很痛苦,于是以酒浇灭不平之气,至于大醉,暂忘世事;但醉过必醒,一旦清醒,又面对浊世,于是只好又痛饮以至于醉……如此循环,实在是苦恼得很!于是作者自怜自叹道:“灵均憔悴可怜生。”为什么提到屈原?因为作者半生为国事而执着奋斗,精神上与屈子相通。但以屈自况,决不是要继续走屈子之路,而是说明此路不通。作者《饮酒》诗云:“所恨独醒人,百年枯槁中。”他饱经忧患,想从屈子“独醒人”的精神中摆脱出来,于是而有词的末二句:“《离骚》读杀浑无味,好个诗家阮步兵。”这是以极端愤激以至偏颇的价值评判来表明:作者所处的现实环境已不能容纳积极用世的好人,只能佯狂避世,象阮籍那样以酒解忧,借醉远祸!

小令贵含蓄蕴藉,一般不宜于用来发大感慨,写大牢骚。遗山却操纵自如地以小容量来装大题材,高度简炼而概括地抒发了自己的满腔真情,使此词富于浑厚沉郁之美,真可谓小令中的大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