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秦观

减字木兰花·天涯旧恨

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欲见回肠，断尽金炉小篆香。黛娥长敛，任是春风吹不展。困倚危楼，过尽飞鸿字字愁。

昔人写离愁别恨，大都为歌女提供歌词，词中感情，系从揣摹女子心理而得，所以每每无病呻吟，矫揉做作。秦观固然有这样的词作，但他却常常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尤其在他被贬谪以后，往往将自己遭受贬谪的哀怨化为伤离惜别、伤春悲秋的情绪，托诸女子之口反映出来。因此他的词倍觉凄楚真切，而它的境界也决不限于词中女主公一己之怨情。

读这首《减字木兰花》，也应作如是观。首句“天涯”二字，不可呆看。根据秦观的身世，似是他在宋哲宗绍圣年间坐元祐党籍远谪南方时所作。早在出京之前，他就在《望海潮》(梅英疏淡)词中用“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二句，表达行将远谪的预感。此云“天涯旧恨，独自凄凉人不问”，虽借词中女主人公之口说出，实际上也是表现了作者本身远谪以后的怨恨。所谓“旧”者，言此恨由来已久，已非一日也。按词人绍圣元年(1094)被放出京，先在处州监酒税，继又削秩徙郴州、编管横州，越谪越远，离恨自然一层深似一层，故着一“旧”字，便抉出内心深处难以言喻的痛楚。“独自”句既写女子闺房独处、无可与语的孤寂之感，也蕴含着词人远离故土、独在异乡的落寞之情。这一开头就为全词奠定了基调，下文便容易理解了。

“欲见”二句，用了诗词中常用的比兴手法，取譬浅近，形象鲜明，极易打动读者心灵。“回肠”状思虑之愁苦，语本司马迁《报任安书》“肠一日而九回”。杜甫晚年飘泊四川亦有诗云：“吊影夔州僻，回肠杜曲煎。”(《秋日夔州咏怀寄郑监》)“篆香”即盘香。愁肠郁结，似盘纡屈曲之篆香，此为一喻；愁肠寸断，似篆香之一截一截被折成碎片；此又一喻。回肠藏于腹中，肉眼无法看见，词人以“欲见”二字提挈，说是从金炉内寸寸断裂的小篆香中，便可想见回肠寸断的凄苦情状，将不可捉摸的抽象的感情化为可感可知、甚至可以触摸的具体形象，手法之高明，委实令人惊叹！我们说此词隐寓迁谪之恨还可找到一个佐证，词人在《阮郎归》(潇湘门外水平铺)中说：“人人尽道断肠初，那堪肠已无！”明人杨慎批云：“此等情绪，煞甚伤心，秦七太深刻矣！”(见杨批《草堂诗馀》)细玩词意，二者不是一样么？

过片意脉不断，仍就“旧恨”二字做文章，但却从内心转到外表，刻划了词中少妇的愁苦形象。它的手法自然也是“芳草美人比喻君子”。所谓“黛蛾长敛”，即愁眉紧锁。古代女子常以青黑色颜料画出细如蚕蛾触须似的眉毛，故称黛蛾。“吹不展”，许多版本作“吹不转”，便大为逊色。展者，舒展也。按照大自然规律，春风骀荡，万物充满了生机。那含苞的桃花，在春风的吹拂下，缓缓地舒展蓓蕾；那星星柳眼，在春风的吹拂下，慢慢地舒展秀眉。唯独佳人紧锁的双眉在春风的吹拂下依然不能舒展，词人以万能的春风反衬愁眉的难解，非常夸张地反映了愁恨之深重。语言清空如话而又韵味无穷。《词林纪事》引楼敬思云：“淮海风骨自高，如红梅著花，能以韵胜。”以之评价此词，也觉颇为中肯。

通常词的结句，宜用景语，这样便会产生语尽而情不尽的艺术效果。可是此词结句却将景语与情语结合起来，不但以景寓情，且将人物动作与内心情感、外部景物融为一体，读之更觉余味悠然。此刻词中人物为离愁别恨所困扰，斜倚危楼，举目远眺，她所盼望的自然是远在天涯的征人。然而征人一去无踪影，鸿雁也未带来一点消息，唯见它在浩渺长空排成一个个“人”字队形。这些“人”字，只能给楼上佳人带来讽刺——人已不在，它还在那儿排成“人”字，岂不更令人添愁添恨么？曰“字字愁”，自是情极之语。秦观还在《阮郎归》中说：“衡阳犹有雁传书，郴阳和雁无。”可见他在迁谪途中，是时时望鸿雁，盼传书的，此处只不过借佳人之口说出罢了。

全词自然浑成，结构谨严，首以恨起，末以愁结，如神龙掉尾，照应自如。词中二句一韵，仄韵与平韵相互转换。仄韵调促，平韵语悲，感情一转一深，恰到好处反映了佳人的闺怨与词人的谪恨，堪称上乘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