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肃上,云)欢来不似今朝,喜来那逢今日。小官鲁子敬是也。我使黄文持书去请关公,欣喜许今日赴会,荆襄地合归还俺江东。英雄甲士已暗藏壁衣之后,令人江上相候,见船到便来报我知道。
　(正末关公引周仓上,云)周仓,将到那里也? (周云)来到大 江中流也。(正末云)看了这大江,是一派好水也呵! (唱)
[双调·新水令]大江东去浪千叠,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云)好一派江景也呵! (唱)
[驻马听]水涌山叠,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可怜黄盖转伤嗟。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 (云)这也不是江水,(唱)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云)却早来到也,报复去。(卒报科) (做相见科) (鲁云)江下小会,酒非洞里之长春,乐乃尘中之菲艺,猥劳君侯屈高就下,降尊临卑,实乃鲁肃之万幸也! (正末云)量某有何德能,着大夫置酒张筵,既请必至。(鲁云)黄文,将酒来。二公子满饮一杯。(正末云)大夫饮此杯。(把盏科) (正末云)想古今咱这人过日月好疾也呵! (鲁云)过日月是好疾也。光阴似骏马加鞭,浮世似落花流水。(正末唱)
[胡十八]想古今立勋业,那里也舜五人、汉三杰?两朝相隔数年别,不付能见者,却又早老也。开怀的饮数杯,(云)将酒来。 (唱)尽心儿待醉一夜。
　(把盏科) (正末云)你知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么? (鲁云)既然将军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借物不还者谓之怨。想君侯文武全材,通练兵书,习《春秋》 《左传》,济拔颠危,匡扶社稷,可不谓之仁乎?待玄德如骨肉,觑曹操若仇雠,可不谓之义乎?辞曹归汉,弃印封金,可不谓之礼乎?坐服于禁,水淹七军,可不谓之智乎?且将军仁义礼智俱足,惜乎止少个信字,欠缺未完。再若得全个信字,无出君侯之右也。(正末云)我怎生失信? (鲁云)非将军失信,皆因令兄玄德公失信。(正末云)我哥哥怎生失信来? (鲁云)想昔日玄德公败于当阳之上,身无所归,因鲁肃之故,屯军三江夏口,鲁肃又与孔明同见我主公,即日兴师拜将,破曹兵于赤壁之间。江东所费巨万,又折了首将黄盖。因将军贤昆玉无尺寸地,暂借荆州以为养军之资;数年不还。今日鲁肃低情曲意,暂取荆州,以为救民之急,待仓廪丰盈,然后再献与将军掌领。鲁肃不敢自专,君侯台鉴不错。(正末云)你请我吃筵席来那,是索荆州来? (鲁云)没,没,没,我则这般道。孙、刘结亲,以为唇齿,两国正好和谐。 (正末唱)
[庆东原]你把我真心儿待,将筵宴设,你这般攀今揽古,分甚枝 叶?我根前使不着你“之乎者也”、“诗云子曰”,早该豁口截舌!有意说孙刘,你休目下翻成吴越!
　(鲁云)将军原来傲物轻信! (正末云)我怎么傲物轻信? (鲁云)当日孔明亲言:破曹之后,荆州即还江东。鲁肃亲为担保。不思旧日之恩,今日恩变为仇,犹自说“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圣人道: “信近于义,言可复也。”去食去兵,不可去信。“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今将军全无仁义之心,枉作英雄之辈。荆州久借不还,却不道“人无信不立!” (正末云)鲁子敬,你听的这剑戛么? (鲁云)剑戛怎么? (正末云)我这剑戛,头一遭诛了文丑,第二遭斩了蔡阳,鲁肃呵,莫不第三遭到你也? (鲁云)没,没,我则这般道来。(正末云)这荆州是谁的? (鲁云)这荆州是俺的。(正末云)你不知,听我说。(唱)
[沉醉东风]想着俺汉高皇图王霸业,汉光武秉正除邪,汉献帝将董卓诛,汉皇叔把温侯灭,俺哥哥合情受汉家基业。则你这东吴国的孙权,和俺刘家却是甚枝叶?请你个不克己先生自说!
　(鲁云)那里甚么响? (正末云)这剑戛二次也。(鲁云)却怎么说? (正末云)这剑按天地之灵,金火之精,阴阳之气,日月之形;藏之则鬼神遁迹,出之则魑魅潜踪;喜则恋鞘沉沉而不动,怒则跃匣铮铮而有声。今朝席上,倘有争锋,恐君不信,拔剑施呈。吾当摄剑,鲁肃休惊。这剑果有神威不可当,庙堂之器岂寻常;今朝索取荆州事,一剑先交鲁肃亡。(唱)
[雁儿落]则为你三寸不烂舌,恼犯我三尺无情铁。这剑饥餐上将头,渴饮仇人血。
[得胜令]则是条龙向鞘中蛰,唬得人向坐间呆,今日故友每才相见,休着俺弟兄每相间别。鲁子敬听者,你心内休乔怯,畅好是随邪,吾当酒醉也。
　(鲁云)臧宫动乐。(臧宫上,云)天有五星,地攒五岳,人有五德,乐按五音。五星者:金、木、水、火、土。五岳者:常、恒、泰、华、嵩。五德者:温、良、恭、俭、让。五音者:宫、商、角、徵、羽。(甲士拥上科) (鲁云)埋伏了者。(正末击 案,怒云)有埋伏也无埋伏? (鲁云)并无埋伏。(正末云)若有埋伏,一剑挥之两段! (做击案科) (鲁云)你击碎菱花。
　(正末云)我特来破镜! (唱)
[搅筝琶]却怎生闹炒炒军兵列,休把我当拦者! (云)当着我的,呵呵! (唱)我着他剑下身亡,目前流血。便有那张仪口、蒯通舌,休那里躲闪藏遮。好生的送我到船上者,我和你慢慢的相别。(鲁云)你去了倒是一场伶俐。(黄文云)将军,有埋伏哩。(鲁云)迟了我的也。(关平领众将上,云)请父亲上船,孩儿每来迎接哩。(正末云)鲁肃,休惜殿后。(唱)
[离亭宴带歇指煞]我则见紫袍银带公人列,晚天凉风冷芦花谢,我心中喜悦。昏惨惨晚霞收,冷飕飕江风起,急颭颭帆招惹。承管待、承管待,多承谢、多承谢。唤梢公慢者,缆解开岸边龙,船分开波中浪,棹搅碎江心月。正欢娱有甚进退,且谈笑不分明夜。说与你两件事先生记者:百忙里趁不了老兄心,急切里倒不了俺汉家节。
　　题目 孙仲谋独占江东地请乔公言定三条计
　　正名 鲁子敬设宴索荆州关大王独赴单刀会

元杂剧中以历史事件为题材的作品不少,由于时代和社会的原因,这类历史剧常是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家胸中之块垒,与历史事件、历史人物每有出入。关汉卿的《单刀会》 (原名《关大王独赴单刀会》)源于《三国志》,故事情节、人物性格都有不少变化。
全剧共四折,写鲁肃(子敬)为索取荆州引起和关羽的冲突,是在蜀汉和东吴之间政治和军事矛盾的背景上展开的。贯穿全剧的中心人物是单刀赴会的关羽。但在第一、二折里他并未出场。在那两折中,先是通过东吴耆宿乔国老的话说明“这荆州断然不可取”,因为关羽“他诛文丑呈粗躁,刺颜良显英豪。他去那百万军中,他去那首级轻枭”。“他上阵处赤力力三绺美髯飘,雄赳赳一丈虎躯摇,恰便似六丁神簇捧定一个活神道。那敌军若是见了,唬的他七魄散、五魂消”。像乔玄这样年高望重、饱经世乱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赞誉关羽的英勇智谋,大长了关羽的威风。接着通过“水鉴先生”司马徽的口,把关羽更讲得神乎其神,他预算如果鲁肃计索荆州,到头来必定“枉送了你那八十一座军州”。第三折关羽开始上场,通过对其子关平等的一番话(这折旧称 《训子》),充分表现出“我是三国英雄汉云长,端的是豪气有三千丈”睥睨一切的气概。总之,前三折用烘云托月的渲染手法,成功地塑造出关羽这一个有胆有识、雄姿勃发、对蜀汉事业忠心耿耿的光辉形象。前三折的反复铺垫、烘托渲染,已把不仅志勇过人,而且文韬武略、成竹在胸的关羽置于读者的面前,至第四折进入“单刀赴会”的主题,则完全从正面来描叙了。
[双调·新水令]一曲,堪称“笔机飞舞,墨势淋漓” (李渔《闲情偶记》)。“大江东去浪千叠”,何等气魄!大江滚滚,日夜奔流,巨浪腾涌,层层叠叠。江如此大,浪如此猛,而关羽所带的是“数十人”,驾的是“小舟一叶”!两相映衬、对比,则人的胆气豪情尽寓其中,而从字面看只是叙事写景。如果说这两句是暗喻,下两句便是明比了。“九重”,指天,古指帝王所居之处。“九重龙凤阙”,言殿之高,这是用以比照下句“可正是千丈虎狼穴”。鲁肃具柬礼请“那里有凤凰杯持琼花酿”,但关羽十分清楚:并“不是待客筵席,则是个杀人,杀人的战场” (见第三折)。“大丈夫心别”,已是豪情满怀,把“单刀会”看做不过是农村社日的迎神赛会,则更表现出其“别” (与众不同)了!
[驻马听]以下七支曲子,先用宋、明人词意,虽也叹长江之流逝,但缅怀往昔峥嵘岁月,壮怀豪情,洋溢纸面。“破曹的樯橹一时绝,鏖兵的江水犹然热。”一个“热”字,当年舳舻千里,旌旗蔽空,万箭齐发,曹兵破灭的景象,宛然犹在眼前!不禁仰天长啸: “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一语概括尽创业的艰辛,守成的不易,感慨万千!公元208年,刘琮(刘表之子)败阵,曹操一举攻下荆州。正想由此顺流而下,夺取江东,但赤壁(湖北嘉鱼)一役,曹兵被当时屯军荆州北境的刘备与孙权的联军打败,从此造成鼎足三分的形势。关羽的感叹不同于学士文人,他是三国鼎立局面的亲历者、战斗者和建设者。如今周瑜、黄盖这样的战将不在了,江山依旧,事业未成,联系起上折他对“高祖登基,传到如今,国步艰难,一至于此”的感叹,此刻关羽的追昔念往,于“伤嗟”和“惨切”之余,填满他胸膛的是拱护蜀汉山河。这正是他甘愿赴“千丈虎狼穴”的心情和力量。
本来正面冲突迫在眉睫,一般写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但这里既没有“狂风卷浪”,也没有“势欲滔天” (张鎡语),而是欲急先缓,用两支曲子写景抒情,使“景以情妍”,“情以景幽”,巧妙地将叙事融洽其间,使景、情、事达到和谐完美的统一,从而成功地描绘出关羽藐视强敌,临阵安之若素的气概。
一方面是鲁肃“自有妙策神机”、“荆州不可不取” (见第一折),决心很大;一方面是关羽抱定了“大丈夫敢勇当先,一人拼命,万夫难当” (见第三折),誓死不归还荆州。于是展开了一场剑拔弩张的激烈斗争。既是“置酒张筵”,开头不免说两句日月如梭,光阴似骏马,功业彪炳的舜之王贤臣,汉之三杰,都已作古了的闲话。接着鲁肃先来一套外交辞令,将“文武全才”的关羽大大称赞一番,可是话头一转说: “将军仁义礼智俱足,惜乎止少个信字,欠缺未完。若再得全个信字,无出君侯之右也”。信者,诚实、不欺,事关乎立身做人之根本,关羽怎能不急问: “我怎生失信?”鲁肃忙说: “非将军失信,皆因令兄玄德公失信。”接着“低情曲意”,提出“暂取荆州,以为救民之急”,一个“暂”字别饶意蕴; “救民之急”,理由何其冠冕!尽管鲁肃奸狡,但立被关羽识破: “你请我吃筵席来那,是索荆州来?”一面嘲讽对方“之乎者也”、“诗云子曰”的虚伪巧辩;一面警告他不要使孙、刘“唇齿”的联盟关系,“翻成吴越”,变成敌国!鲁肃自然不愿善罢甘休,再摆出“傲物轻信”、“人无信不立”那一套话来。至此,关羽理直气壮,义正辞严,予以驳斥: “想着俺汉高皇图王霸业,汉光武秉正除邪,汉献帝将董卓诛,汉皇叔把温侯灭。俺哥哥合情受汉家基业。” “汉家基业”只有“俺哥哥合情受”,怎容旁人觊觎?这条理由,从封建正统观念说,它压倒仁义礼智信所有说教,是至高无上的原则。大义凛然,正气磅礴,直逼得“三寸不烂舌”的鲁肃,再无话说。“以礼索取”的第一计显然破灭了。
文的不成,只好动武:或“不放关公回还”;再就是“伏兵尽举,擒住关公,囚于江下” (见第一折)。这里作者的艺术手法很值得称道:他不径直写鲁肃的按计而行,不写“待客筵席”刹那间成为“杀人的战场”,而是反客为主,身陷重围安危难保的,似乎不是“单刀赴会”的关羽,而是“内藏甲士”外有重兵的鲁肃了!这时关羽可借助的,是自己的随身宝剑。他三次借剑显示出神威来。当鲁肃还迂腐地大谈其“人无信不立”的时候,关羽忽发出宝剑有声的奇言: “你听的这剑戛么?” (剑戛,剑响)并让他来听一听: “我这剑戛,头一遭诛了文丑,第二遭斩了蔡阳,鲁肃呵,莫不第三遭到你也。”鲁肃吓得连声道: “没,没,我则这般道来” (即我不过这么说说),第二次关羽先将自己的剑夸赞一番: “这剑按天地之灵,金火之精,阴阳之气,日月之形……”再直言不讳: “这剑果有神威不可当,庙堂之器岂寻常;今朝索取荆州事,一剑先交鲁肃亡。”鲁肃虽被吓得“是条龙向鞘中蛰,唬得人向坐间呆”。可是他借命令“臧宫动乐”的掩护下,大发了一通五星、五岳等的议论后,图穷匕见: “甲士拥上科”。这时出现一节妙文: “(鲁云)埋伏了者。(正末击案,怒云)有埋伏也无埋伏? (鲁云)并无埋伏。(正末云)若有埋伏,一剑挥之两段! (做击案科)”。甲士既拥上,不得不承认有埋伏,但当关羽一击案,一怒,一问,又赶忙否认“并无埋伏”,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充分表现了即将失败又不甘心,强作挣扎而又心惊胆战的尴尬狼狈相。“若有埋伏,一剑挥之两段”,斩钉截铁,铮铮有声!再一击案,鲁肃惊悸万状: “你击碎菱花”?关羽的回答一丝也不含糊: “我特来破镜”! “镜”与“子敬”的“敬”同音,语带双关。这样,鲁肃一筹莫展被震慑住了。
最后,关羽嘲弄他“便有那张仪口,蒯通舌” (战国时的说客、谋士),却不得施其技,于是命令鲁肃“好生的送我到船上者,我和你慢慢的相别”。可怜的鲁肃只能说一句“你去了倒是一场伶俐” (干净利落)。就这样,一个“圆睁开丹凤眸,轻舒出捉将手;他将那卧蚕眉紧皱,五云山烈火难收”高奏凯歌的英雄形象栩栩如生地展现出来了!
登上归舟,关羽注目望去:以鲁肃为首的东吴的文臣武将罗列江边,虽个个“紫袍银带”,但却是灰心丧气,强打精神。[离庭宴]一曲先叙事,次写景,景中含情;而第三句直抒胸臆。用晚风生凉,花淡紫而白的芦花,映衬关羽此时欢畅自得的心情,恰到好处。
尾声气氛转入肃穆萧瑟:昏惨惨的天空,血红的晚霞已经消逝,冷飕飕的江风吹起来了,急颭颭的帆顺水急流而下。作者连用“昏惨惨”、“冷飕飕”、“急颭颭”三个叠词造成天昏、风急、浪涌、水涨的气势,烘托英雄乘船而去,颇有声威,而且使人有身临其境之感。“说景即是说情,非借物遣怀,即将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实句句是情,字字关情者” (李渔《窥词管见》)。这里写景正是“字字关情”的,它表现出壮毅刚健的情怀。庄而后谐,亦庄亦谐,会使作品意趣盎然: “承管待、承管待,多承谢、多承谢”是向鲁肃的致谢话,但各用叠句,且四句一意,这对“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鲁肃,是多么有力的嘲讽!用笔波澜动荡,谐趣中寓有庄严与雄放。接着笔意再一转,“缆解开”三句,鼎足而对,气势雄浑,诗情画意,跃然纸上,壮美与优美达到了和谐的统一。最后再表现关羽“欢娱”、“谈笑”的心情,而“百忙里趁不了老兄心,急切里倒不了俺汉家节”,既再次嘲弄了鲁肃的失策,更表现出关羽忠君报国、自豪英勇的凛然情怀。全折气势充沛,激情如潮,劲健雄浑之气,力透纸背。
关汉卿的历史剧《单刀会》 (包括《西蜀梦》、《哭存孝》等),并不单是以戏剧的形式再现历史,而是有所为而写,是“古为今用”。因此,一方面他改变了不少历史内容,如对集智勇谋于一身的关羽,对耍弄阴谋终至完全处于被动的鲁肃,都与前此的《三国志》、后此成书的《三国演义》大相径庭。另一方面,字里行间显露出作者正统的汉族立场,如“俺哥哥合情受汉家基业。则你这东吴国的孙权,和俺刘家却是甚枝叶?”显然是指当时的元蒙贵族的统治,在表现历史生活历史人物时,跳动着时代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