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樟香
五峰山下有家书院,宋代理学家朱熹曾在这里讲学,著名词人陈亮读过书。地方名胜,大多以它的人文而传世。
离五峰书院不远处,有座五峰山居,范曾题其名,镂刻在山石上。山居又称“鲁光艺苑”,四字苍劲,醒目在院落门楣上,是崔子范笔。我是慕名而至的。那是四年前的春夏之交,我回家探亲,与从金华赶来看望的表弟说起永康在京城的鲁光,诚想到他老家新建的“庄园”去看看,表弟一口应允。车子在漫长的路上奔驰,两人的话题自然落在这方水土上走出去的游子,在文化界,现今成就斐然者,首推鲁光。陈亮当年中状元,虽壮心不已,却暮色弥漫,须眉斑白了;报告文学《中国姑娘》全国夺魁时,鲁光正值华年,意气风发,作品大有江河浩荡日倾千里之势,又具丝竹琴音细密委婉之妙。现在,他又醉心于翰墨丹青,师承李苦禅、崔子范,文学的潜悟幻化在笔墨的写意里,让人越看越有意味。我这么一说,表弟来了精神。不知问了多少路口,七拐八转地寻到藏在青山绿水间的那个村落,经过几幢房舍,插进蜿蜒小道,上了小小的山坡,有棵伟岸的樟树巍巍地映入眼帘。
樟树高大粗壮,皮纹如花似网,密密地布满全身,该是饱经风雨、历尽沧桑的一种禀性,又是内在生命张力澎湃的一方豪情吧。几丈高处的枝权强健地展开,又扶摇直上,怒放成一朵硕大的绿云,悠悠地浮在空中。浙地香樟居多,千年古樟不少,而我突然觉得对这棵香樟有着异常的感情,它古朴、坚实、醇厚,又显年轻,恰在风华正茂时。
香樟立在山居门前,仿佛是千年的等候。院围白墙青瓦,与江南大多庭院的审美情趣相近,可它是坐落在茫茫起伏的山野葱茏中,就凸显它别样的幽静、雅致了。进院是依着山体的下行石阶,曲经之旁栽植的修竹已经出笋,有的嫩竹已亭亭玉立在徐徐的和风中,与墙那边嫣红的杜鹃遥相呼应。清新风竹的姿韵,蓦地让人想起郑板桥竹的诗画,那是他心灵风骨的一种阐释。鲁光栽植它,我想,是有他之用意的。山居的主体是幢三层楼的构建,错落有致,融民族风格与现代时尚。房前波光粼粼的池塘,半口含着院落,那边便是碧翠的山色原野。整座山居,含蓄,开放,既有际,又无垠。
朱熹当年在书院讲学之暇,我想象他欣然漫步到这池边的情景,清风撩拨衣衫,护捋须发,若有所思,那首脍炙人口的《观书有感》是否得此启发?我想起在北京,与鲁光见面时,他说山居盖成,每当山花烂漫、丹桂飘香的两个时节,总要回老家住上一段时间,那是一年中书画创作最为丰厚的辰光,画展的大部分作品是在那里赶出来的。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多美!这也许是鲁光艺术感悟的真实写照。鲁光窗前的这口方塘有八亩之域,足可感应它的胸襟。
鲁光到香港还是日本办画展去了?鲁光胞弟告诉过我,现却记不真切了。那时我们坐在朝阳的大玻璃窗的画室里,案桌上笔墨纸张铺叠,主人回来好像随时可以创作。在故里虽没与鲁光谋面,我仍然兴奋。热茶袅袅,与他胞弟、弟媳攀谈,说说笑笑,甚是投机。阳光西斜,表弟一再催促赶路,在案上我留了张便条,出院门,仍是一步一回首。
在北京的这几年间,我时常想起那座镶嵌在故乡怀抱、浸润着浓浓艺术情韵的山居,也时常想起那天我慕名拜访的心境,在空山灵谷、似画如诗的景色中,我求一片云,我取一枝叶,我幻想着我的文学梦。
京城的文学活动中,我数次见到鲁光,每回他总是那么乐观,给人欣喜与信赖,惠赠我的往往是他的一部部画集,或以多姿多态的憨牛为主调的挂历。鲁光属牛,勤奋而又默默地耕耘,洋溢着翻新土地的芳香、秋果累累的甜美。他是年过半百才师从名家画画,敏捷的领悟与执着的追寻,加之在那片厚土上感受的生活,让他驾驭那管笔墨很快便洒脱自如,妙趣横生。鲁光大我一轮,有股牛的犟劲。他是我师,在文学上引领与激励我像牛那般的踏实前行。
去年秋天,鲁光回到故乡,在那山居为一次画展作画,并约请我。一个天蓝云淡、阳光明丽的日子,我与北京、杭州的几位朋友由义乌作家鲍川驾车前往。亦师亦兄的鲁光见到我们,那亲切的神态,即让我们如同回家的融融之感。车子停在大樟下,我又一次仰望香樟的神姿,金辉闪耀在蓬勃的树冠上,洒下一派清荫,有一壮实的枝杆越过院墙,与整座庭院颇有生气地勾连成一体。
院内小桥流水处的几棵柑橘,黄橙橙,金灿灿,在万绿丛中格外的显眼,我们顿时雀跃,也失去了往日的斯文。鲁光说: “这是前几年我栽下的,结果了,你们自己去摘吧!”
在一棵与人差不多高的树上,我采摘到两个相连的大红橘,还有两片绿叶相托,嬉说着送给身边文艺报的余义林,她惊喜地捧着,两眼闪动着激越的光芒,紧接是,一阵秋阳般灿烂的说笑,回荡在灵山静谷间。
“世上有嚣尘,山中无俗客。”鲁光故里文人章竞成即刻吟诗。我们不是诗人,却也涌动着激情。鲁光山居建成后,京、沪、杭等地文化名流踏访诸多,留下不少珍贵的墨宝与瑰丽的诗文。这是一片净土。我们是朝着这方净土来的。鲁光在故乡厚积生活的净土上,宁静地构画着自然的天堂。自然蕴涵大趣,也成就了他艺术的天堂。
鲁光提议大家合作幅画,有人矜持,有人执疑,有人欲试。鲁光憨憨地笑道: “你们每人都画,随意,我收笔。”师长的激励,大家风范。余义林即抬腕说我来,颇有行家的气魄,她专注地勾略山的轮廓,山间的小屋;孙侃描绘大地;我在山路旁点缀了几笔小溪的意象,想留有更多的笔墨由鲁光老师圆满;鲍川一下手就浓墨着笔公婆岩,我真担心整幅画面的协调;章竟成勾添小溪。鲁光始终在旁观察,细看浪漫学子的作业,又似胸中构想着什么。一切由他来弥补了,我想。他微微地笑着,宛若如意欣赏我们的大作,又似感叹这帮“天才”的手法。
凝神静思片刻,鲁光举笔舐墨,在我们涂鸦之处修改补充数抹后,在山道上几笔勾画出生动形象的归牛,一位红衣少女横着一杆竹鞭,悄然鲜活了整幅画作。尔后,他又在山色中添草木,染红叶,还有溪中戏水的牛。瞬间,一幅深秋牧归的美丽田园风光显现出来。我们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来。他左手题书: “公婆岩雅聚。”公婆岩即山居池塘旁青翠的山岳,上有两座似公婆相望的岩石而得名。鲁光在画作的右下方书了一段颇有趣味的文字:“贤根大校陪同美女主编义林余女士,评论家孙侃,出任此行司机者作家鲍川先生,也是此行中唯一吸烟者,故里文人竞成兄七步成诗两行,诗见左上方空白处。每人出手绘此山水图,而且皆能破格,天下独此一幅,如上拍,必天价无疑。”落款“遵命左手题跋,五峰山人鲁光也。”一方朱印钤其上。 玩也玩出个雅兴来。
“窗竹影摇书案上,野泉声入砚池中。”真是个绝妙的去处。
鲁光赠近作《我的笔名叫鲁光》给我们,并在扉页上题辞。这时,几位故里收藏家抱来一捆书画,请鲁光鉴别。鲁光没有迟疑,一一评点,我们也凑上去观察,一派浓郁的艺苑景象。
夕阳已经西下,主人带我们到五峰书院品茶,观飞瀑,翻山赴一农家晚宴。在山地阁楼上,周围是苍茫深邃的夜色,唯有大红灯笼下谈古论今的辉煌。书画下酒,吃也风流。鲁光说起自己初恋的情景,大家听入了迷,有人喟叹:“这是幅画!”鲁光说:“一幅永远画不完的画!”
春节期间,我到北京南五环外亦庄鲁光画室拜访,他领我欣赏古式古香的陈设和他的部分画作,娓娓讲叙当代文明画友新近往来的轶闻趣事。我忽地想到作家林海音。多少年后,兴许有本鲁光的《城南旧事》更牵动读者的心。临别,他赐我一幅丹青,画面是两头青牛在奔跑。我俩都是牛性,那头牛犊便是我。
此时此刻,我又一次地想起故乡那片莺飞草长、牛蹄扬香的土地,想起鲁光艺苑那棵蓬勃挺拔、四季常青的香樟,我何时再度拜谒它,聆听那沙沙低吟的真诚倾吐,感受那千年耸立、依然香溢的魅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