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故事
“庄老师真不够意思,文姨都成这样了,他还慷慨激昂的。他的朋友都不愿搭理他。”林进愤愤不平地说。也难怪,这个热血小青年守了两个夜,熬得东倒西歪,刚从市里回来,一见我就发开了牢骚。
“老文咋了?”
“快不行了,我妈也在那儿。庄老师的朋友都去了!”
“真的!”我心一震,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也不知怎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妻道“我真可怜文姐,下午抽空儿我去市里看她”。我叹了一口气“箅了,她人事不知,去了也不知道。再者那么多名士,何必给活人解闷呢……”
对文姐,我倒没有深交,那年春节前去林泉与部队联欢,县里演出队抽调我去。回来时车坏了,税务干部老庄与我一时兴起,索性踏雪步行。日暮天昏地暗,雪光四照,原野间迷失了路,三个多小时才到他家。一进门,文姐热情地把我迎进去,嘘寒问暖,递水送烟,极尽主妇之道。老庄和我攀谈很久,俟其进食时,饭已热了三回。我是回族,不能共进,良久辞去。文姐深感歉疚,十余年来常常念及此事……
关于她的身世,只知道她是天津知青,插队到塞北山城一个偏远的乡村。老庄是当地放牛娃,看上她,不久就成了亲。“文革”后知青回城,她心甘情愿地陪丈夫留在了山城。一边在粮食局作仓库保管,一边操持家务,还拉扯两个孩子。要说起她的长相,不敢恭维:一米七的个儿头,圆脸上两个灯泡大眼,鼻子出了号,嘴也不小,爱说爱笑,直肠子无所隐,去庄家的人都不拘束;而且在工作上没挑儿,是当年省地县三级“三八红旗手”,那奖状摞起来在今天当废纸卖就有三四斤。
“要是没文姐,老庄能有今儿个”好友笑尘常常晃着那个火锅似的脑袋说。
老庄是个有心人,不甘久居人下,下苦功夫练字。脸上的皱纹越多,那字也就越有古篆之意;他的名气越大,文姐也就越削瘦。成名成才不能光靠自身的成就,还得托靠名人引荐。文姐将自身和娘家接恤的积蓄都变卖,为丈夫打通关节,以成大名;又不能亏了丈夫苦了孩子,只能从自己身上搜刮了……庄氏成名后,又到南方漂了一通,长了见识,用他的话说“名士不能专属一人,局限一家,当属千万人”。于是他的写字房一一一一“去不舍斋”里挤满了名媛淑女,每日舞翠摇红,诗酒年华,倒也满快活。只是夫妻渐远。庄氏名气愈大,文姐骨髓渐干,很久,听说他们离婚了。原因是庄氏之妻不懂艺术,不懂生活,没有共同语言……又听说财产属文姐所置,应归女方,儿女各领一个。后来又知道老庄在去北京前的半年,一直住在曾经的家中,靠文姐供养,该其抚养的儿子现也由文姐带着…”
中国的妇女是世界上最好的妇女,尽管世上朝代更迭,现在可以有婚姻自由,可她们往往抱着固有的传统“从一而终”的观念,默默地承受本应夫妻共同分担的繁重家务,还得独立承受因其母爱成分过浓的儿女抚养任务。文姐在离异后始终与庄家保持联系,进城办事,文姐家是个站脚地。只是本该老庄抚养的儿子太不争气,打架被人捅过七刀,搞对象又不外行,这方面有点像他老子;与一个女人非法同居后又合伙骗取了他母亲四千块血汗钱。文姐总带着天真的幻想等老庄回来,庄的朋友也常来看她,劝其再找一个,可守着两个孩子,也没合适的……
老庄现在名叫庄周,崇尚“无为”,真是无所不为。在北京寄食于一家公司里,写了许多长卷,又与名人对流标榜,也着实红火了一阵。去年带着比儿子大两岁的新妻“衣锦还乡”,来往亲友不少,大多是学书法的徒子徒孙。因昔年学诗于我,半成而去;而在书法界,则算是一个兽长翅膀,飞了飞不了也能扇忽,是个“了不得”的人才。况且总言“自学成才,三岁就会作诗”,见我未免尴尬,谈了一会儿就辞去。林进学文于我,学书于庄氏,多陪他一会儿也是正理。
文姐今年回津门省亲,中途突然发病。十九岁的女儿给老庄打一个电话,朋友们跑前跑后。老庄回来后大言自己侠义心肠,甘愿负起所有的药费,其子则于当晚和情人厮混去了……
后来听说文姐死了,庄家的人坚决要求迁入祖坟, “儿子不入,也得让媳妇入。”老庄在丧事后颇有感慨地说“多美满的结局,这回老文可在九泉安心了。” “那也没有我姐活着好!”文姐的弟弟冒了一句实话……
“庄老师真够意思,好几千块钱的药费全包了,那通讲话真感人,我真想哭。真的,连他小舅子都哭了……”林进又有新的感慨了。
这个二十岁的热血青年,怎知道这“侠义”二字是以一个女人一生辛酸、一条性命换来的。这个年轻人,曾被庄氏那大义凛然的演说所感染,从而忘记了乡间坟墓里那个屈死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