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散
发散,中医称解表、宣泄。“体若燔炭,汗出而散”,受寒、中暑高烧不退,汗出后爽然而愈。酷暑久旱,大雨滂沱后才赢得天霁月朗、清风徐来。郁勃、压抑不得发散,地震火山之所由来,精神分裂于是产生焉。唐代诗人卢照邻向孙思邈请教祛病大法,孙氏无一句论及药物,洋洋一席话,全是自然现象中寓含的发散原理。
魏晋名士最能体会发散的功效。其时有避世诈狂者,有忤世佯狂者,但真疯子却并不多见。临深履薄、忧时惧祸,久而久之,抑郁症就产生了。为自救,除了服药、行走(散步,不是示威),名士们各有独特的发散疗法,统称为:“越名教而任自然”。嵇康嫉世愤俗、“轻肆直言”,避居山阳,用打铁、吹箫发散。阮籍闭口不言,沉溺酒杯,偶尔登山长啸。刘伶嘻笑怒骂,以“佯狂”发散。书圣羲之,器识不凡,却把自己一生“发散”在“墨妙”中,消尽了锐气…… 聪明圣哲,表面上如癫似狂;意气不凡、有道德洁癖的人,迫于时势,不得不狂。所以历代有诗狂、墨狂、酒狂,有石癫、画癫、书癫、花癫……李白自标“醉狂”,杜甫在怀念他的诗中说, “不见李生久,佯狂真可哀”,对他深表同情。但他不知道,假疯假癫如同中医八法中的汗法、涌吐法、泻下法——是极好的发散,为的是避免陷入深度抑郁症的危险。
深度抑郁,即是精神分裂。中度的抑郁症患者可以称为隐性疯子。轻度患者行为平整光滑、中规中矩,在绅士风度上还略胜常人。此类患者最要命的症征就是没病症——或者可以说,尽力掩饰病情。艾滋病凶险,源于不良的性接触,而抑郁症恰好与之相反:源于交流、沟通发散的渠道的堵塞……
表面上文静腼腆的人常常耽于凶杀幻想中;善于讴歌的人,说起毁谤话,比刀子还锋利;日间不好运动的人,夜里失眠烦躁起床暴走……种种暗地里的乖戾行为,形成了人类精神的阴暗面。见了女人就皱眉的人,有一天突然听说他犯了强奸罪;逆来顺受的人,居然因泄恨而炸毁了一幢楼房;一个只知埋头读书不知玩耍的乖孩子,直到被送进医院,才坦白说他是多么厌恶读书……如此等等。
我有一个朋友不幸患了抑郁症,好几次想跳楼自杀。当他将种种痛苦倾吐后,病情明显减轻。我虽不是心理医生,当时却强烈意识到,鼓励表达、用心倾听,也许正是此病“发散”的重要途径……
有时我突然记起好久没生病,心里不由得冷然不安,说不定哪天要害大病。病毒一定深入膏盲,化作身体一部分,不然何以浑然不察呢?小病小疾令人久寿,没病没疼,突然暴病才要命。小病小痛如果是人体的特殊免疫、发散机制,那么,植小病祛大病不失为一种发散疗法。在颈椎病重的日子里,除了“头悬梁”式的牵引,我在颈部涂药,使皮肉溃疡,以小痛换巨痛,居然收到意想不到的疗效……
灵魂粗糙、心门洞开,哈哈笑的人少病。悲观内向、自我幽闭几乎就是病态。乐观是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秉,悲观是遗传上的缺陷——想学乐观谈何容易。我自小悲观内向、体弱多病。长大后,老医生让我率意任性,有火发火,有气出气。若有孟浪或不逊,不妨用拳头或水龙头冲脑。我的体会是,轻微的放纵和自我体罚,有类似发散的效果。 平常读书报,我喜欢“献怒”的文章胜过“献爱”的文章。敢于献怒,仅有嫉恶如仇的本能,缺乏胆气与血性不行。愤怒乃灵魂的闪电,凡明心见性,批判、证伪的文字,皆有明目疏肝、清心解郁的功效。医书上说“怒伤肝”,是指久郁之火不发,肝气郁勃,产生失眠、心悸、怔忡等症状。肝属木,木喜“条达”,愤怒使血液循环加速,肝气得以疏导与发散。所以,真正的“伤肝”,是郁闷而不发散。
华佗诊视一位郡守,断定他“积淤血于腹中”,唯有“极怒呕血”才能去疾。华佗的办法是:态度怠慢,而且不辞而别,留下一封奚落郡守的信。郡守见信大怒,派人追杀华佗而不果,郡守禁不住大发雷霆, “吐黑血数升”,病居然好了!这是“愤怒疗法”的典型病例,却并非仅有的病例。
鲁迅习医,深知发散的重要疗效,并把此原理推而广之。救世苦心,化作不平之鸣,仁心仁术,发为愤怒和痛骂。先生甚至自比一贴发散膏药,贴在中国人身上,待到病愈,膏药自然落下。林语堂在“悼鲁迅”一文中如此描写鲁迅:“鲁迅有一副大心肠,狗头煮熟,饮酒烂醉,鲁迅乃独坐灯下兴叹。……灵感至,筋更浮,眦更裂,须更竖,乃磨砚濡墨,呵的一声狂笑,复持宝剑,以刺世人,火发不已,叹兴不已,于是鲁迅肠伤、胃伤、肝伤、肺伤血管伤……”的确,先生一身尽伤——为疗救国民,他付出了生命代价。可是鲁迅若不动怒发火,也许早被抑郁杀死了。
生活中,唯有好朋友才敢痛骂我们。万一“怒伤肝”,受伤的是他们,受益的是我们。生活中珍视谏友的人本来不多,历史上虚心纳谏的明君更少得可怜。战国时的晏婴、淳于髡、优孟正好遇上喜欢发散的君主,不然早丢了脑袋,谁会说他们滑稽多智呢?汉武帝时的东方朔、汉成帝时的朱云、唐太宗时的魏征、元宪宗时的赵璧……强项直谏,犯颜死谏,连皇帝也替他们捏两手冷汗!明知逆耳的多半是忠言,可是天下又有谁愿意陪着“病人”听真话呢? 这大概就是鲁迅先生式的“献怒”的文章越来越少的缘故。与此同时,指导人生的书倒是越来越多了。书里教人们如何巧言令色、周旋以扬名,如何操术以求仕进、如何做假以欺哄世人……诲人不倦,归根结底劝人层层把自己包裹起来,喜怒不形于色,言必称“善”、动辄献“爱”。我常想,即使有菩萨心肠,也犯不着天天扮成天使,把“爱”挂在唇边。太多的“爱”,即使不是出于无心,至少有轻薄、滥情之嫌,其结果不单使爱心贬值,就连愤怒的本能也消褪了。愤怒本能消褪,大约正是抑郁病患者增多的一个原因罢?
惑于伪道、矫情媚世,久而久之人的眼光变短浅了,心胸变狭隘了。“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荡荡然是精神上的发散态,戚戚然则是结郁态——不是好兆头。世间万利,若以身心健康为代价,智者有愿意交换的吗?
中国缺乏的是敢言敢说、敢怒敢骂,敢发散、敢抗争的血性男儿。温良敦厚是可喜的,但如果没有正义和良知为根底,那就是“乡愿”式的伪善了。缺乏正义和良知的民族,必不是奋发蹈厉的民族。喜怒哀乐的自由发散,既是个人的,更是全民族的。一个人的压抑或不幸,如果整个社会对此无动声色,那么,这就是一个不健康的社会。
各种宗教的微言大义,无不反对人“欲”冲动。斯多噶派形容冲动欲“驮着死尸行走”;圣保罗告诫众徒, “勿滋肉体,纵随嗜欲”;老子说: “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庄子主张“少君之费,寡君之欲”……后世道学家往往将戒欲视同养生大法,凡事“吞忍”,凡事中立,深戒冲动发散。这无形中培养了“机心”。机心太重,必不能有真性情。人一旦丧失了真性情,离忧郁症也就不远了。
发散是人欲最本质的东西。从养生角度看,纵欲如果损身,戒欲恐怕是伐性——比损身还要严重得多。列子反其道而行之,主张“勿壅勿阏”,不赞成老、庄“以扃闭为人道进德之门”。天堂再荫凉,到底不如挥汗如雨的人生。无所怀、无所欲的“枯木禅”;绝情弃欲以达到“居若死”的境界,即便能做到,不中风也会真发疯。
种种血性发散,为抗争命运的不懈努力,不仅是个体生命,也是社会发展的原动力。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一口气举了好几个发奋著书的例子,其动力就在于自身的穷厄潦倒——其中倒映着司马迁本人的影子。尼采写《快乐的智慧》,就在他一生中最压抑的时候。当今不少企业家、艺术家发奋自强,往往有不为人知的压抑和苦难史。而敢于言说、敢于发散的时代,往往标起着昂扬进取的时代……
曹植的“洛神赋”,陶渊明的“闲情赋”,表达了对女色的羡慕和追求, “昭明文选”视之为白玉微瑕,略而不取。颜真卿刚正介特,多数人不相信他会写出像“乐语”、“醉语”这样的“歪”诗。实际上,古往今来,上好的文章,常常是无拘束、无程式的性情文章。古人说,立身之道与文章之道不同:立身须谨重,文章须“放荡”。
“放荡”,既是精神上的发散,更是创造性艺术冲动的原动力。假如没有心灵的自由,个体压抑,群体结郁,创造与和谐又从何说起?以人为本,在我看来,首先是表达和倾听:人人皆有说真话的权利,人人更有听真话的义务—一哪怕真话是错话、疯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