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缕曲
亡妇忌日有感
此恨何时已! 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这是一首悼亡词,作于康熙十九年(1680)五月三十日,这一天是其妻卢氏死去三周年的忌日。这时纳兰性德二十六岁。据徐乾学所撰《纳兰君墓志铭》载,性德之“配卢氏,两广总督、兵部尚书、都察院右都御史兴祖之女,赠淑人,先君卒。”据1977年出土的《皇清纳腊氏卢氏墓志铭》载:“卢氏年十八归……成德。康熙十六年五月三十日卒,春秋二十有一,生一子海亮。”卢氏与纳兰性德结婚时,性德二十岁,婚后三年她便去世了,但其夫妻感情深厚,今存《饮水词》,悼亡之作便占很大篇幅。纳兰性德生长富贵之家,为承平少年,乌衣公子,丧妻使他开始尝到人生的苦涩。这首《金缕曲》是诸悼亡之作中的代表作。
词起得突兀:“此恨何时已! ”劈头一个反问,道出词人心中对卢氏之死深切绵长、无穷无尽的哀思。自卢氏死后,纳兰性德对她的思念一直没有停止。他既恨新婚三年竟成永诀,欢乐不终而哀思无限;又恨人鬼悬隔,相见无由。值此亡妇忌日,这种愁恨更有增无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句,更渲染出悼亡的环境氛围。“滴空阶,寒更雨歇”二句,化用了温庭筠《更漏子》下阕词意,温词曰:“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能清晰听到夜雨停歇之后,残雨滴空阶之声的人,一定有着郁闷难排的心事,温飞卿是为离情所苦,纳兰容若则为丧妻之痛,死别之伤痛自然远过于离别,故其凄苦更甚。亡妇死于农历五月三十日,此时已是夏天,争奇斗艳的百花已大都凋谢,词中故称“葬花天气”。此处两个措词当注意:其一都属夏夜,却称“寒更”,此非自然天气所致,乃寂寞凄凉之心境感受使然;其二是词人不谓“落花”而称“葬花”,“葬”与“落”平仄相同,自非韵律所限,人死方谓“葬”,用“葬”字则更切合卢氏之死,如春花一样美艳的娇妻,却如落花一样“零落成泥碾作尘”。如今之“葬花天气”三年前却曾是“葬人”天气。妻死整整三年,仿佛大梦一场,但果真是梦也早该醒了。被噩耗震惊之人,常会在痛心疾首之余,对现实产生某种怀疑,希望自己是在梦境中。梦中的情景无论多么令人不快,梦醒则烟消云散。可是哪有一梦三年的呢? 惨痛的现实使词人不能不予以正视,妻子之死已无可怀疑,那是什么原因使她不留恋人间的生活弃我而去呢? 词人设想:“料也觉、人间无味。”这句话给后世的读者留下耐人寻味的疑问。卢氏因何而死? 为何她会觉得“人间无味”? 为什么卢氏死后与她结婚三年的丈夫会留下如此之多的悼亡之作? 而今日发掘出的卢氏墓志又是那样的小(虽比较精致,却与她丞相的长媳身分不很相称)? “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二句谓一抔黄土,将人间与幽冥两个世界隔开。夜台,即墓穴。埋愁地,亦指墓地。卢氏葬于玉河皂荚屯祖茔。“钗钿约,竟抛弃”二句,谓夫妇白头到老的誓言竟成虚语。古时夫妇常以钗钿作为定情之物,表示对爱情的忠诚。钗为古代妇女首饰之一,乃双股笄:钿,即金花,为珠宝镶嵌的首饰,亦由两片合成。上片写词人对亡妇的深切怀念。下片则驰骋想象,设想卢氏死后的生活,使对死者的追念更深一层。
下片开头词人即遁入“魔道”,期望能了解卢氏亡故以后的情况。这当然是以人死后精神不死,还有一个幽冥的阴间世界为前提的。此亦时代局限使然,也未尝不是词人的精诚所致,自然无可厚非。“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 ”“重泉”,即俗称之黄泉、九泉,指死者埋葬之所。双鱼,指书信。古乐府有“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之诗,后世固以双鲤鱼指书信。倘能与九泉之下的亡妻通信,一定得问问她,这几年生活是苦是乐,她和谁人相伴。此乃由生前之恩爱联想所及。词人在另两首题为《沁园春》的悼亡词中也说:“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又曰:“最忆相看,娇讹道字,手剪银灯自泼茶。”由生前恩爱,而虑及爱人死后的生活,钟爱之情,可谓深入骨髓。词人终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欲重理湘琴以消遣,又不忍听这琴声,因为这是亡妻的遗物,睹物思人,只会起到“举杯消愁”“抽刀断水”的作用,而于事无补。湘弦,原指湘妃之琴。顾贞观有和性德《采桑子》云:“分明抹丽开时候,琴静东厢,……孤负新凉,淡月疏棂梦一场。”由此可以看出卢氏在日,夫妇常东厢理琴。理琴,即弹琴。弹琴既不成,捎信又难达,词人只好盼望来生仍能与她结为知己。据叶舒崇所撰卢氏墓志,性德于其妻死后,“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多。”词人不仅把卢氏当作亲人,也当成挚友,在封建婚姻制度下,这是极难得的。词人欲“结个他生知己”的愿望,仍怕不能实现:“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词人甚至担心两人依旧薄命,来生的夫妻仍难长久。缘悭:指缘分少;剩月零风,即残月凄风,好景不长。读词至此,不能不使人潸然泪下。新婚三年,便生死睽隔,已足以使人痛断肝肠,而企望来生也不可得,这个现实不是太残酷了吗? 在封建制度下,婚姻不以爱情为基础,故很少美满的,难得一两对恩爱夫妻,也往往被天灾人祸所拆散。许多痴情男女,只得以死殉情,以期能鬼魂相依。词人期望来生再结知己,已是进了一步。但又自知无望,故后结“清泪尽,纸灰起”二句,格外凄绝。
这首词,是纳兰性德词风转捩时期的作品。顾贞观曰:“容若词一种凄惋处,令人不能卒读。”陈维崧曰:“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前贤认为,卢氏之死,是性德词风转变的关键,从这首词也可见一斑。此词的风格特点正在于哀感顽艳。词从空阶雨滴,寒雨葬花写来,这自然界的景物虽令人产生伤春之感,却令词人勾起悼亡之思,以夜台幽远,书信难达,以至来生难期,感情层层递进,最后万念俱灰。其感情之真挚,悼念之沉痛,均艺术地表达出来了。全词虚实相间,有实景,有虚拟,看到的和想到的揉合为一,真实的往事及对幽冥生活的设想密合无间,而联系这一切的是夫妇深沉的爱情。这首词的表现手法与苏轼悼念亡妻的《江城子》一词相似。纳兰词“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与苏词“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如出一辙。而纳兰词中几处设想之辞,也与苏词“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近似。而词的结构,又与清真词《瑞龙吟》及史达祖之悼亡词《三姝媚》相近。只是感情更深挚感人,情致更缠绵。这首词的语言,多是感情的真实流露,而较少雕琢,质朴自然,却不够洗炼,不够含蓄,故全词有篇而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