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乡子
为亡妇题照
泪咽却无声。只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雨铃。
徐乾学撰《纳兰君墓志铭》略云:“配卢氏,两广总督兵部尚书兴祖女,先君卒。”这首《南乡子》即为悼念卢氏之作。上片见画伤情,下片记梦和梦后的悲哀。情词凄婉,缠绵悱恻。
作者在另一阕悼亡词《沁园春》的小序中写道:“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能记。但临别有云: ‘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长调。”“丁巳”为康熙十六年,卢氏在这一年的春末病故。成德与卢氏恩爱情重,怀念心切,“每逢佳节倍思亲”,在重阳到来之前,梦与爱妻相见,醒后展视遗容,写下了感情缠绵、真挚哀怨的长篇《沁园春》。其词曰:“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此词哀伤至极,与《南乡子·为亡妇题照》词意近似,相互补充,可以一起读。
卢氏生长尚书门第,知书识礼,才貌双全。成德在诗词中比之为谢道韫,如说“林下荒台道韫家,生怜玉骨委泥沙”(《摊破浣溪沙》)。卢氏对成德亦恩爱情重,关怀备至。成德十九岁那一年,曾大病一场,以至延误了进士考试,卢氏侍奉汤药,给予周到的安慰和照料。对此,顾贞观在和成德《金缕曲》一调中记其事云:“珍重韦郎多病后,百感消除无计,那知为个人知己。”成德与卢氏的夫妻生活虽然只有短短三、四年,但感情至笃,视为一生知己。他在《少年游》中有句:“知己一人谁是,已矣。”对于卢氏的死,成德痛不欲生,久久难忘,他在哭泣、在呜咽、在追忆,哀思百结,难解难除。此词首句“泪咽却无声”,是对卢氏早卒悲哀的总写,泣不成声,欲哭不能是悲痛之极。第二句“只向从前悔薄情”,是成德的内疚和追悔。他俩婚后,成德先忙于应考,他十七岁就读太学,十八岁中了举人,十九岁因病不能参加殿试,在徐乾学的帮助下努力编书,不到两年时间编成《通志堂经解》一千七百九十二卷;二十二岁中进士,当上了康熙皇帝的侍卫,值日应卯,随驾外巡,无暇在家陪伴爱妻,耽误了许多美景良辰。对此,成德既悔恨,又内疚,自责“情薄”。他在词中一再慨叹,如“方悔从前真草草,等闲着”(《摊破浣溪沙》)。”成德“自是天上多情种”,何尝情薄? 这样的自责,正是爱深情浓的表现,“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虞美人》)。而今芳魂已远,“雕阑曲处,同倚斜阳”的美事已经不能再有了,只能展看遗照,“凭仗丹青重省识”,从画中重睹芳姿,藉以寄托哀思。然而,伤情难禁,泪眼模糊,画中亭亭玉立的倩影怎么也看不清楚。思念无着,看画不成,只能寄希望于梦中。
过片“别语忒分明”一句中的“别语”,当如《沁园春》小序所记,梦中卢氏的告别语:“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醒后仍分明记得。在梦中,他们形同比翼,情浓似漆,重温着往日的欢乐。他多么希望久久沉醉于梦幻啊,“梦好莫催醒,由他好处行”(《菩萨蛮》)。但“梦好难留”,“卿自早醒”,她竟匆匆地离去了,“灵飙一转,未许端详”,“梦也不分明”(《太常引》)。词人“独睡起来情悄悄”(《谒金门》),相伴的仅留下寂寞孤灯;窗外夜雨萧萧,檐前铁马叮咚,远处更鼓声声,茫茫长夜难捱。未亡人在慨叹自己“尘缘未断”,与心爱者“天上人间”“两处鸳鸯各自凉”! 结句暗用唐玄宗悼念杨贵妃的故事,进一步揭示作者为奔波官场而爱妻早夭的悔恨,照应前句“卿自早醒侬自梦”,卢氏已经醒悟,离开污浊的世界仙去,只有他自己,还陷在“劳劳尘世几时醒”(《浣溪沙》)的混沌之中。情辞曲折,倍加凄楚。
这首《南乡子》和其他悼亡词一样,感情真切,表达了成德对卢氏的诚挚爱情。他们的夫妻生活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年,但性德直到中年仍不遗忘,每逢花前、月下、清明、七夕、重九、生辰、忌日,均含泪赋诗填词,倾吐深藏肺腑的哀思。感情真挚是纳兰词动人的基本因素。在封建制度下,男尊女卑,有“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说法,视妻子为随时可以换补的身外之物。《红楼梦》中的贾宝玉重情感,轻禄蠹,被视为有悖于祖训,遭到其父贾政的重罚。成德不顾世俗,写了那么多凄恻的悼亡词,其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反封建精神。在中国文学史上,以“悼亡”为题材的名作、名句不少,如潘岳《悼亡诗》,元稹的《遣悲怀》等至今为人所传诵。有的作品,如李商隐悼念亡妻王氏,和自己政治上的失意联在一起,其意念更深一层。时代不同了,今天的青年人可以大胆地爱,纳兰性德词作过于伤感的情调,不必去学,这也是应该指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