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里
北里新声不自愁,临风终日按箜篌。
等闲一听征人住,白了江南少妇头。
“北里”,妓院的代称,因唐代长安妓院所在地平康里位于城北而得名。本诗题为《北里》,自然对妓院生活有所描述,而究其主旨,则系抒写江南少妇的幽怨。妓院与闺阁、妓女与思妇,是怎样发生联系的呢? 这正是本诗构思的精妙之处。
“北里新声不自愁,临风终日按箜篌。”前二句是正面描写妓院的奢华喧闹。“新声”,字面义是新制的乐曲,实指与古典雅乐对称的轻靡之音。在孔子生活的时代,所谓“雅乐”便是端庄的“韶乐”,而“新声”便是民间流行的歌唱男欢女悦之情的“郑卫之音”。故孔子有“郑声淫”的评价,主张“放郑声”,即把它摒弃。但“新声“偏偏易于被人们接受,魏文侯即自我表白:“吾端冕而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礼·乐记》)韩非子也说:“夜分而闻鼓新声者而说之。”(《韩非子·十过》)“北里新声”,即妓院的歌舞弹唱,它“终日”不绝,妓女们也好似乐此不倦,这怎么能不产生强大的诱惑力呢? “不自愁”,指妓女的妩媚神色;“按箜篌”,指妓女的弹唱动作。按,依乐调节拍而按抚;箜篌,古代的一种弦乐器。
“等闲一听征人住,白了江南少妇头。”后二句即以征人的入迷和少妇的凄苦,具体反映了北里新声的诱惑力量。“征人”,出门在外的游子,即江南少妇思念的对象,他本应挂怀独守空房的妻子,但一下子便被北里新声给迷住了,乃至流连忘返。“等闲”,轻易状;“住”,驻足不前。征人既已沉迷于北里新声,自然不能及时返回江南故居,这怎么能不叫江南少妇悲愁漫漫,难以释怀呢? “白了头”,可作两种解释:一是说思念之深,即因未能及时得到征人讯息,急切间愁白了头发;二是说思念之久,即因长期不见征人归来,期待中耗尽了青春。不论是思念之深还是思念之久,都与征人流连在外有关;而征人忘却妻室的缘由,则在于痴迷北里新声。妓院的喧闹与闺阁的冷清,妓女的“不自愁”与少妇的“白了头”,就这样以“征夫”作为中介,发生了联系,融成了一体。诗人的构思,既精巧绵密,又曲折跳脱,显出极深的工力。
诗作最突出的特点,是借代手法的灵活运用。所谓借代,即以部分事物或事物的某一部分,寓写远为深广的整体内容。如新声只是北里的一部分,诗人紧紧围绕新声下笔,却使读者不难想象妓院的全貌:精美的建筑,豪华的铺设,丰盛的饮食,酣畅的歌舞,乃至妓女妖冶的容颜,婀娜的身姿,顾盼的流波,旋舞的指尖……征人未必精通音乐,但透过他痴迷新声这一侧面,却可使人们对妓院的诱惑力量留下极为鲜明的印象。其实,北里又何尝不是小小的象征呢?真正诱惑征人的,未必一准是妓院,还可以是金钱,是权势,是疯颠的贪婪,是膨胀的野心……但仅仅透过对北里的刻画,岂不已经足以引发人们难以数计的遐思了吗? 因小见大,以偏括全,正是最讲求精炼含蓄的诗歌所追求的目标。
诗作对人物的心理刻画,虽着墨不多,却准确细微,也使人印象极深。如以“不自愁”来状写妓女,实际点出了妓女心中的悲苦;以“等闲一听”来状写征夫的入迷,更是皮里阳秋,将无行小人那种极易上钩、极易堕落的浅薄浮滑,不着痕迹地作了描摹讥刺。世风如此,痴情人怎能不倍受磨难? “江南少妇白了头”的悲剧,自令人深为感动。
黄景仁因自己命运坎坷,满怀愤时嫉俗的怨气,在诗作中常有流露,仔细推究,本诗也不仅仅是对江南少妇的同情,或扩大些说是对妇女命运的悲悯,而含有对世风的揭露。包世臣在《齐民四术》中指出:“仲则先生性豪宕,不拘小节,既博通载籍,慨然有用世之志,而见时流龌龊猥琐,辄使酒恣声色,讥笑讪侮,一发于诗。而诗颇深隐,读者虽叹赏而不详其意之所属,声称噪一时。”(转引自《黄仲则研究资料》)其诗确有“讥笑讪侮”的内容特点和“诗颇深隐”的艺术特点,本诗即为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