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内
几回契阔喜生还,人老凄风苦雨间。
今夜别君无一语,但看堂上有衰颜。
“内”,旧时夫对妻的称呼;“别内”,即与妻子道别。此诗作于乾隆三十六年(1771)春,这年作者二十三岁,成婚四年,已有一女,但仍未能中举,不得不辞亲远行,为谋生而依人作幕。临行时,诗人自觉老大无成,愧对亲人,写下《别老母》、《别内》、《幼女》、《老仆》等诗,抒发凄怆沉痛的心绪,读来真切感人。
“几回契阔喜生还,人老凄风苦雨间。”契阔,久别;凄风苦雨,旅途艰困。这二句是诗人回顾婚后生活时,深觉愧对妻子的怅叹,意谓:我在婚后常年奔波在外,虽然有幸活着归来,但仍未能改变家人处境,只是青春已在辗转劳碌中悄然逝去。据黄逸之《黄仲则年谱》,诗人十九岁娶妻赵氏,当年秋应江宁乡试;次年,夏游杭州、歙州,秋应江宁乡试;转年,春游杭州、徽州,秋归里,冬客湖南;再一年,仍客湖南,游衡岳,夏归里,秋应江宁乡试。可见婚后数年,诗人与其妻会少别多,难怪再次与妻子告别时,诗人会情不自禁地为“几回契阔喜生还”而感叹,为“人老凄风苦雨间”而悲慨了。
“今夜别君无一语,但看堂上有衰颜。”衰颜,指老母。这二句是诗人于道别之际,将老母托付给妻子的歉疚,意谓:在我走了之后,这个家全靠你来支撑,我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希望你能好好照看衰老的母亲。几年来,诗人虽经常出门,每次赶考,依然不能谋取官职,改善家境,如今他即将重登旅程,不仅不能给其妻较多的安慰,反而只能将照料老母的责任加在妻子的肩上,这怎么能不感到难以开口呢? 此时说再多的宽慰之辞,也完全无济于事;对善良而勤劳的妻子,又哪里再用得着解说?于是诗人将心头的万语千言,凝注在深情的顾盼之中。“但看堂上有衰颜,”既可解作于夫妻交谈时向老母抛去个眼神,默默地祈示其妻;也可解作诗人面对面地注视着妻子,轻声地交待着家事。由于诗人四岁丧父,由母亲抚养长大,故事母极孝,在道别之际,当然会将老母牵挂在怀,郑重地托付于妻子,但环顾家徒四壁,又颇觉得于心不忍。不安排好母亲的生活,他放不下心来上路;将母亲托付于妻子,他又担心妻子将过于辛劳。这实在令诗人左右为难,而又别无他法。“贫贱夫妻百事哀”的深挚沉郁,于这一特定细节中刻画得淋漓尽致。
诗人深愿厚奉老母而又力所不逮的痛苦心理,前人早已深表同情。张维屏《听松庐诗话》,即简明地括写了诗人的这一生平憾事:“仲则亲老家贫,穷愁抑塞,念念不忘将母,乃欲谋升斗之养,而不获遂其志,卒至饥驱奔走,客死他乡。”本诗将自身的感叹,孝母的情怀,一一融入对妻子自觉愧怍而又深寄信任之中,显得情味特别浓厚。善于表达深情至性,正是黄景仁诗作的突出特长。读其诗,不能不令人叹服其才情,哀悯其困顿,激起深切的同情。读此诗,就使人仿佛亲见亲聆诗人与妻子话别之际的默默顾盼、谆谆叮咛。其境历历如绘,其语句句动心。诗人与其妻的缠绵深情,虽未直接抒写,却已溢于词表。这种善作侧面烘托的笔法,也是本诗的一大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