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陈风)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①。劳心悄兮②。
月出皓兮, 佼人兮③,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④。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⑤,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⑥。
这是一首美的赞叹: 月亮,美人,骚动的心。
浩浩天地,大千世界,高山流水各具美的形态,至于具有光洁、温和、悠远、婉柔之美,使人遐想种种,恐怕要数皎皎明月。于人类,郎才女貌审美观产生遥远。“女性苗条的腰肢,轻盈的体态,有一种特殊的奇妙的吸引力。”(罗丹) 对美的追求是人的一种本能。“青年男子谁个不善钟情? 妙龄少女谁个不善怀春?” (歌德 《少年维特之烦恼》 ) 这个钟情,追求本身也是一种美,不然,诗史上那么多爱情之歌——绝大是对女性追求,为什么具有经久不衰的生命力?这首诗就把这三种美结合在一起,使原来每个组成部分的美,更加焕发出它的光彩,形成一种倾人心魄的组合美——也是男性心理骚动的美。
诗人心中被一个美丽的女子倩影全部占据,情爱的高潮,到了 “寤寐思服”的程度。静静的夜晚,难以入眠,那窈窕的身段总是在眼前晃动。他徘徊屋外。这时一轮明月悠悠升起,如水的月光泻满大地,人影在地,树影婆娑。良夜美景,一切都静极了,看着、想着; 想着、看着。他仿佛看到了那女子,沐浴着月光,迈着轻盈徐缓的步子姗姗而来。那苗条的体态,婀娜的身段,柔软的腰肢,摇曳而来的一步一态的曲线美看得清楚了。她朝自己越走越近,皎洁的月光使她更显得晶莹照人。他简直感到了她 “真正的青春,贞洁的妙龄的青春,周身充满了新的血液,体态轻盈而不可侵犯的青春” (罗丹) 。小伙子高兴、激动极了,心里也紧张极了,快速跳动 心,几乎要冲出胸膛。等他极力镇定住自己,定神细看,那美丽的人儿似乎被夜风吹逝了。静静的大地,只有他茕茕一人感伤极了,不由得叹道: “劳心悄兮” 、“劳心慅兮”、“劳心惨兮”。
这首诗很美,余冠英先生的译文也美极了,兹举次章,一同歆享:
月儿出来白皓皓啊,
照着美人儿多么俏啊,
安闲的步儿灵活的腰啊。
我的心儿突突地跳啊。
这简直和原作是一对双璧,都能把人带到一个美的境界。这诗写月下怀人,“月出皎兮”、“皓兮”、“照兮”,晶莹圆润的明月,洁白的月光之美,使披着满身月光的美人更美。《正义》云: “月之初出其光皎然而白兮,以兴妇人白皙,其色亦皎然而白兮”。明明之月映出一个如玉石一般的美人。那如水的月光,濛濛的月色,又像给她披上一层透明的白纱,使人可见那具有 “特殊的奇妙的吸引力”的曲线美。所以 《正义》又说: “非徒面色白皙,又是佼好之人,其形貌僚然而好兮,行止舒迟,姿态又窈然而美兮。”这里如水的月光和温情脉脉的少女融合一体。绝美的风韵和清美的月色相辉相映,月下之美人从而更具有清晰而又朦胧的神秘美感,使诗人神魂颠倒。
皎皎之月是晶莹透彻的,美人不仅“肤如凝脂”白皙动人,如明月一样皎美。她也有同样玲珑纯洁的贞洁的青春,而更为醉人。诗人把自己心中最美的人安置在清辉迷人的月光中,使人联想到 《罗丹艺术论》 里的话: “我们在人体中崇仰的不是如此美丽的外表的形,而是那好像使人体透明发亮的内在的光芒。”法国诗人雨果对于人体的美,尤其是心灵美,有着美的发现:
女人的肌肉,理想的泥土,奇迹呀,
崇高的精神渗入那
不能用语言形容的天神塑造的泥土中,
这些泥土,心灵在包裹的布里闪耀。
……
女人的肌肤是这样的圣洁,
竟使人不得不信,
当情爱如火的时候,
紧抱的美就是上帝!
《月出》 的意境,不正是表现出所追求的美,就是纯洁、高尚的化身?反过来说追求这样高洁的美,不正是一种美的追求,美的心灵颤动?
在天皓皓之月,虽然温柔地注视着大地,但她却默然不语,可望而不可即,迷离缥缈的月波更增添了浓厚神秘而又诱人的色彩。她使人滋生幻想,而且如此逼真,但却可见而不可求。迷离的月光和怅然若失的忧伤又紧紧粘结在一起。皓皓的夜空,漫然无边,慕悦而不得的痛苦又是同样广阔无涯,这企慕的悲伤又反衬出佼人的无限美好。因而这是一曲美的赞歌,“如在月光皎白的夏夜听竹笛的曼奏。” (郑振铎)泯去色相,这首诗可成为的纯美的颂歌。苏轼月夜泛舟赤壁,“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即作如是观的。
这首诗结构别致。《诗经》 基本句式是四言二二音节,而此则“每章四句,又全在第三句使前后句法不排。前后句皆上二字双,下一字单; 第三句上一字单,下二字双也”。( 《诗经通论》 ) 音节单双错杂,读起来急促,和“劳心悄心”之情协调; 全诗除“月”、“人”、“心”三名词与叹词“兮”外,其余都是形容词,三个双声连绵词都居每章第三句,使疾快的节奏得到舒缓的间歇。从声韵效果上加强了美人的风韵美; “每章第一句写月色,第二句写她的容色之美,第三句写行动姿态之美,末句写诗人自己因爱慕彼人而慅然心动,不能自宁的感觉” (余冠英) ; 三章章四句,每句后缀一“兮”字,加强赞叹的风神,在诗三百中,这些都显示出它别致的特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