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夜曲
河汉①纵且横,北斗②横复直③。
星汉空④如此,宁⑤知心有忆。
孤灯暧⑥不明,寒机晓犹织。
零⑦泪向谁道,鸡鸣徒叹息。
沈约作为齐梁时的文坛领袖,急于声律色泽,缓于思想内容,助长了当时诗歌绮糜柔弱的倾向,颇被后人非议。但他的乐府诗却汲取了 《诗经》 、吴歌西曲等民歌的营养,写得开阔厚重,虚实相生,很为后人称道。这首《夜夜曲》就是一例。
《夜夜曲》 的内容一般是“伤独处” ( 《乐府题解》 ) ,这首也不例外。从“寒机晓犹织”看,当是“思妇”类诗无疑。
开头两句“河汉纵且横,北斗横复直”,——银河纵了又横,北斗横了又纵,借星移斗转写出了时间流逝之快。粗看这个开头不过是“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式的套话,没什么深意,稍一思索,它真像王熙凤的“一夜北风紧”,“正是会作诗的起法,不但好,而且留下写不尽的多少地步与后人。” ( 《红楼梦》 第五十回)第三、四句紧扣开头,点出思妇“有所忆”。第三句的“空”字是一个极平常的字,但放在这个特殊的语境中却大放光华。它不但在一、二句形成的平实基调上突然一转,引出了女主人公的思念之情,峭拔突兀,而且一字立骨,马上使全篇笼罩在悲凉的气氛之中。抓住“空”字回头再看一、二句,就再也不是简单的写时间了,它字字饱含着思妇的“恨”——恨河汉,恨北斗,无情无义,随便流转,不知我心有忆而度日如年。可是,星又何知?斗又何情?恨它们又有何用?作者正是借这不近情理的“恨”反衬了思妇“忆”之强,“忆”之深。这和“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暝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 《读曲歌》 ) 有异曲同工之妙。
“河汉纵且横,北斗横复直”又是一个起兴。但这个起兴既不同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 《诗经·周南·关雎》 ) 式的纯起兴,又不同于“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 《孔雀东南飞》 ) 的起兴兼制造气氛,它是一种高级的起兴,既引起了下文,又和全诗在内容上存在着不可分割的有机联系。这种起兴显然是作者学习了 《诗经》 、吴歌西曲等民歌的表现手法而又加以创造性运用的结果。
第五、六句“孤灯暧不明,寒机晓犹织”从侧面描写女主人公对丈夫的思念之情。她的丈夫干什么去了?不得而知,但是这位思妇从天明织到天黑,又从天黑织到天明,与其说是被生活所迫,不如说是被感情所迫。东方女性的感情含蓄一些,深沉一些,因思念而呼天抢地痛不欲生者不多; 作为一名劳动妇女,织布就成为她表现和排遣思念的特定方式。可是,思念之情靠织布就能排遣得了吗?经线要是思念,纬线就是年月,愈织则思念愈强,愈织则痛苦越多!正如抽刀断水、借酒浇愁一样,不见其止,唯见其行,不见其减,唯见其增。五、六两句,前句写景,景因情而变黯; 后句写事,事因景而更悲! 无怪王文濡说: “孤灯二句,描写独处,颇能尽致。” (见 《历代诗评注读本》121页)
结尾两句 “零泪向谁道,鸡鸣徒叹息”又紧扣 “独处”,直写思妇的痛苦。俗话说: “一个痛苦两人分担,一人只有一半”,曲中主人公的痛苦却无从诉说,只能独吞; 加之星汉、北斗的 “纵复横”——天长地久,这是多大的痛苦! 虽说这个结尾是意尽言止,但由于描绘了一个悲剧式的动的图画,因之勾人心魄。读完掩卷,读者的耳畔仿佛还久久回响着札札的织布声和哀哀的叹息声。
南朝是一个颇具特色的时代。朝代的迅速更迭导致了局部战乱,政治的短暂稳定又造成了商业发达,这就是“思妇”诗产生的社会根源。南朝中央政府也设有乐府机关,搜集民歌,因之民歌数量比北朝甚至比鼎盛的汉朝都多,但题材却出奇的狭窄,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欢快的情歌。沈约能够在纷纭复杂的社会现象中,冲破 “艳情”的藩篱,由 “情歌”而 “思妇”,塑造了一个爱情专一、执著、深沉而又含蓄的东方劳动妇女形象,不能不说是眼界开阔了一些,内容厚重了一些,感情深沉了一些。
从写作上说,《夜夜曲》 上学 《诗经》 ,下取吴歌西曲,熔写景、叙事、抒情于一炉,颇见功力。特别值得指出的是,《夜夜曲》 由虚到实,层层推进,虚实相生,相映成趣,确实令人拍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