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九日感怀
萧飒西风动客愁,停尊无处漫登楼。
赭衣天地骊山道①,白袷亲朋易水秋②。
征雁南飞无故国③,啼猿北望有神州④。
茱萸黄菊寻常事⑤,此日催人易白头。
甲辰年是清康熙三年 (1664) 。其年七月,抗清志士张煌言被执,九月七日在杭州就义。作者闻友人殉难,在重阳节写此诗表示沉痛悼念,事见郭则沄《十朝诗乘》。
张煌言是南明大臣,曾在浙东山地和沿海一带奉鲁王监国。后与郑成功合兵围攻南京,并亲率一军到芜湖,攻占了四府、三州、二十四县。兵败后又派人与荆襄十三家农民军联系,共同抗清。康熙三年见大势已去,隐居浙江海岛,不久即被执。作者与张煌言是志同道合的挚友,他少承家训,沈敏有大略,虽终生贫穷困踬,亦不愿应举、应选以求禄,表现了崇高的民族气节。因此当他闻友人噩耗时,其悲痛可想而知。在当时,清统治者对任何反满思想和活动, 都要进行严厉的镇压。 在作者写此诗的前一年, 湖州富户庄廷因曾刊刻明代史被开棺戮尸,受此牵连,被诛七十二人,被充军数百人,因此作者悼念友人就不能直抒胸臆,只能隐晦曲折,欲言又止,反复用典就成了此诗的主要艺术特色。
“赭衣”一典明言秦法苛暴,使无数黎民沦为囚犯。秦始皇统一全国后就征发天下囚徒七十余万人,在骊山为自己造坟墓。但诗人是以此影射清初暴政。当时统治者对各族人民施行圈地、剃发和大肆屠戮的民族高压政策,铁蹄所至,城无完堞,市遍蓬蒿,特别是作者家乡附近的扬州、嘉定、江阴三地,因曾反抗而被屠城。为了隔断东南沿海人民与郑成功的联系,清政府强迫沿海居民内迁,“凡三迁而界始定”,致使 “老弱转死沟壑,少壮流离四方” 。在诗人看来,清政比之秦政,其残暴有过之而无不及,张煌言等人举兵反抗,代表了人民的愿望,这就引出了下面 “易水秋”这一著名的典故。史称荆轲在易水上和歌,先是 “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后为羽声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作者视友人为反抗强暴视死如归的勇士,而且同荆轲一样,在深秋季节从容就义,由衷地表露了自己的仰慕之情。“征雁南飞”是历代文人反复咏秋的老话题,但作者此处引用王勃 《滕王阁诗序》 的语典,却另有深意。当时在湖广的十三家农民军,仍奉桂王继续抗清,与郑成功、张煌言的斗争遥相呼应。而在康熙三年,这支农民军于重围中粮尽援绝,全部壮烈牺牲。江山易帜,志士捐躯,鸿雁南飞,想必哀痛不已。“啼猿”句用杜诗语典。杜甫在夔州遇秋遣兴,北望京华,闻猿声而落泪,而杜甫写此诗时用 《水经注·江水》 里的渔者之歌: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故作者用此可谓典中有典。在杜甫当时,唐军犹在苦战,唐室可望恢复,而如今神州早已陆沉,自己写诗痛悼友人,真是欲哭无泪了。最后用事典为紧扣诗题,按照古代风俗,在重阳节佩茱萸,饮菊花酒,可以避邪益寿,而今年因痛失挚友,忧愁憔悴,此时更易催人老。
上述五个典故,三个属事典,两个属语典。作者用典虽多,但如信手拈来,不露痕迹,使事如不使。他托古喻今,将旧典陈言与自己沉郁压抑的感情结合起来,将内心愿望与残酷现实结合起来,逐次展开内心深处的层层波澜,使自己的悼念挚友的感情,达到相当的深度和高度。这样用典原意固在回避文字狱,但也因此而增强语言表现力和艺术感染力。
此诗以“西风动容愁”起,以重阳节作结,句句紧扣诗题。诗人立足楼头,因登高而思往事,看到远处,想到深处,处处不离登高,时时犹记眺望。叙事不写情。而情寓于事,叙事不着议论,而议论亦在事中。境界开阔,格调悲壮苍凉,是清初不可多得的好诗。